李冰冰:加了雙份伏特加的sex on the beach
文章日期:2010年10月6日
如果我對《狄仁傑》有什麼關鍵的抱怨,那必是:李冰冰和劉德華的情慾戲份未免短得可憐,跟報紙娛樂版所渲染的不成比例,我猜拍攝下來的底片一定比放映的多N倍,唯望有機會以正當或不正當的方式流出,讓我們一窺全豹。
徐克永遠是美女的大恩人。美女本身已經夠美了,而在徐克的鏡頭佈局下,更加了分,美上加美成為美艷,一對眼睛把你攝住,令你在徐大導的電影異想世界裡跳不出來。
林青霞的東方不敗當然是經典個案,到了李冰冰的上官靜兒,同樣的美相同的艷,乍看還真以為是林大美人的復刻再版,柔情糅合英氣,如火如冰,如陰暗異域裡的光,把整部電影鎮住了。所以我們萬般期待她能跟劉德華有所纏綿,因為女人的美唯有在床上才展露得最徹底最無遺。可惜畢竟點到即知,她是把外衣脫了,但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曲線也攻不破半點防線,連若隱若現也談不上,但當四目相投,眼神接觸仍是動人的,有一種含蓄的嫵媚,如被紙窗戶遮掩了的風景。
於是我們只好運用想像力去填補空白,想像如果不是敵人突然來襲而兩人能夠好整以暇地擁抱溫存,多好;或許這樣的情節安排更令觀眾痛恨李冰冰和劉德華的敵人,掃了情人的溫馨雅興,永遠是大罪。
李冰冰確是美艷,那種艷,是冷艷,不像紅酒,更不像冰淇淋,比較像加了雙份伏特加的sex on the beach,你渴望享受一飲而盡的出神後果但又捨不得也不敢一飲而盡。卅四歲了,於女星之中不算特別青春,但出道早,十八歲已經拍電影,前面十年算是打磨雕琢,直到最近幾年才散發最頂峰的美態,別以為男女有別,女子其實跟男子一樣,都需要時間才趨「成熟」,差別僅在於時間點之先後。如今遇上了徐克,時間來到了,鏡頭擺對了,電影拍準了,一切便好了。
所以我們就更懊惱於李冰冰在電影裡死得有點太早。還未跟劉德華上床呢,怎可以死呢?該脫的未脫,應做的未做,觀眾如我只好於刀劍往來的感官刺激裡略帶傷感離場,有幾分似暗戀失敗,悵然寂然,回家睡覺。
電影《華爾街》三帖
跟上一集《華爾街》裡的演出相比,六十六歲的米高道格拉斯其實更稱職更具魅力,只可惜電影劇情略嫌幼稚,否則他或可再上層樓,在抗癌的痛苦中取得個什麼什麼獎聊作補償。
廿三年前扮演華爾街大鱷,米高的經典打扮是藍白條子恤衫加淺色西褲,胸前懸掛著兩條棗紅色吊帶,嘴叼粗雪茄,手舞足蹈,意氣風發,咄咄逼人,演活了大家心目中的銅臭老粗,而電影反映現實猶如現實模仿電影,《華爾街》上映後,在紐約華爾街上甚至香港中環街頭多了不少中年男子作此裝扮,可見其形象之成功深刻。
然而最成功卻不一定代表最好看,其實當時的米高身形頗為突兀,挺著一個大肚皮,即使把西裝扣上亦遮掩不住,更何況脫下外套,站在寬敞超豪的辦公室內,腳太短,頭太大,稍稍有「豬頭·身」的不雅感覺;幸好五官仍是挺拔的,略帶邪氣的一對眼睛,橫而薄的兩片嘴唇,笑起來在嘴角扯起的兩彎小弧道猶如一對鐵柵把女人欄住擋住,誰看了,都深深著迷逃不開。再加上那把要命的雄渾聲線,堅實之中帶著微微沙啞,像海邊的一片沙灘,躺於其上,舒服,熱燙,而且,會癢。
廿三年後的米高仍然保有五官(再一次感謝荷李活的美容科技!)和聲線(感謝天賦條件!)所以仍然保持了長處優點,但缺點已經不再是缺點了,這不是說他的身形忽然變好了,而只是,人老到某個年紀,身形不可能有救亦沒必要去救,因為已經不再重要,六十六歲若有六塊腹肌才是怪胎,老了就是老了,只要老出一個格調便夠了,而米高道格拉斯的格調便是貴氣和邪氣的糅合混和。他是貴的,因腮骨夠寬,有大氣,不會是街頭混混而必是黑幫老大,完完全全襯托得上貴價西裝;他亦是邪的,因雙目常帶潮濕,眼與嘴之間像有波浪在永恒漲退。所以他再次演活了華爾街大鱷。
電影是拍壞了。廿三年前,是好電影替演員加了分,廿三年後則剛相反,是好演員替電影撐了腰,若無此撐,電影只像一部大學畢業生的實習作品,實在看不出奧利華史東的年齡和功力。
把時間拍下來
文章日期:2010年9月25日
我對曼谷的警察向來有著暗暗的好感,但絕對不是因為「制服誘惑」而只或因昔前經驗,我總覺得當他們不向我索取賄賂的時候,往往親切幽默,至少比菲律賓警察可親近得多了。
首回跟曼谷警察相處已是廿多年前的事情。以記者身分到泰國採訪,年輕的我傻呼呼地替雜誌社老闆省錢,不住酒店,只租民住的廉價房間,小小的數十呎,細到像籠屋,隔鄰房間一百多呎的房間則住了一位警察的一家六口,我常於晚上過去聊天。其實所謂聊天亦只是以肢體語言指手劃腳,因為他們不懂英文,雞同鴨講,但沒有把我拒於門外,讓我有機會稍稍體驗泰國老百姓的尋常生活。
那陣子我像馮德倫一樣酷愛玩魔術,拿著撲克牌對他們表演,他們一家大小都笑得開心,皮膚黑得比古天樂還古天樂的警察也笑了,那幾乎是生平第一次我驚覺,咦,原來警察也會笑。
此回來到曼谷亦碰到幾個喜感十足的警察先生。那幾天路上頗多警察甚至手持長槍的軍人,因為紅衫軍集會紀念「起義」(其實是「起義失敗」才對!)四周年,政府戒備,BTS各站皆有軍警站崗,氣氛忽地肅殺起來,連酒店亦體貼地放了一張單張在房間書桌上,提醒遊客迴避某些街道,紅衫軍又來了,又要小心了。
我沒在路上遇見紅衫軍,倒替幾位警察拍下紀念照片,都是他們在路邊看見我捧著相機左按右攝,乃主動過來,要求我拍他們,其中一人甚至縱身跳到電單車背,戴上頭盔,舉起V字手勢,笑騎騎,跟八十後青年拍的例牌照無啥差別。
另有一位警察也很有趣。曼谷狂風暴雨,到處嚴重水浸,我舉機拍下消防員站在及膝積水裡指揮交通的動態場景,警察先生嚴肅地站我身旁左看右瞄了一會兒,突然伸手進口袋,我還以為他不喜我「妨礙公務」而掏出手銬把我抓回警察局,原來他拿出來的是一架傻瓜數碼機,模仿我拍下眼前景像。
是的,把生命拍下,把時間剪下,拍照已經成為無人能夠拒絕的誘惑活動。朱天文說透過書寫建構迷路花園以跟時間玩捉迷藏,其實拍照也可以,把時間拍下,拍出一個時間黑洞,時間便等於不曾失逝。
《謎情追兇》兩篇
偏心的時間
文章日期:2010年9月8日
《謎情追兇》裡的一對男女主角暗戀廿五載,情愫明明放在眼前,曖曖昧昧,閃閃燦燦,卻又沒有勇氣把它攤開落實,一任時間流逝,直到,都老了,千帆過盡,從頭開始。
但時間畢竟對男人和女人並非公平對待。
男子老了,追兇廿五年,從法庭警察的位子退休下來,閉門把往事寫成小說,坐在昏暗的桌燈前,戴起老花眼鏡,灰白的鬍子溫暖地包圍著嘴唇,眉頭深鎖,兩個大眼袋厚重地掛在臉上,鼻子依然筆挺(多謝鼻子,和耳朵一樣,它向來是對主人最忠誠的器官,年紀老大之後,鼻翼稍會鬆弛橫張,但鼻型通常不會走樣。眉毛會稀疏,眼睛會下垂,嘴角肌肉會垮塌,唯有耳朵和鼻子仍像白金漢宮門前的守衛般不動不移),構成了視覺上的無比吸引力。這種老,不叫老,叫做成熟。
而當男子穿上西裝結上領呔出門辦事,只要別佗背——對,千萬記得在走路時挺胸望前對自己充滿信心,一旦佗背,輸掉的將不僅是儀態而更是志氣——更是可看,從十八歲到五十八歲的女子都會對他多看兩眼。尤其假如那是一位西裔男子,黑頭髮棕眼珠,但沒有亞洲老男人常有的猥瑣,也不如歐洲老男人慣有的狂妄,有的就是慣性的熱情浪漫,像火熔記印般數十年來早已銘刻在血液裡,時間沖不走磨不掉,當他在你身邊走過,飄浮在空氣裡的雄渾體味足以讓你暗暗震動。
廿五年過去了,女主角也還可看,但就止於一個「可」字。女演員的戲外年齡是四十一歲,戲裡由廿多歲演到五十多,扮年輕時用一頭直直的長髮遮蔽兩頰,明亮的眼睛很能懾住觀眾的魂魄;到了末段,頭髮剪短了,戴上珠鍊,散發熟女貴婦的優雅魅惑,亦能引人留神欣賞,但那種欣賞是不無哀傷的,像張愛玲於《紅玫瑰與白玫瑰》裡說那位嬌蕊女士,「老了,老得多了,彷彿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時間總向男人偏心傾斜。男子老了,只是老了,絕不妨礙新的故事新的戲碼;女子老了卻往往是「已經老了」,預告著完結篇章的來臨,可以把愛情之頁翻過去,只讀其他類別的生命之書。除非你像《謎》片裡的女主角那般幸運,有一位男子,廿五年後,依然想把你追回來。
一種立場、一種姿態、一種決絕
文章日期:2010年9月6日
死難者家屬堅強挺住生命的災難風雨,還要倒過來安慰面目模糊的社會大眾,請別為我過度傷心,我會活得好好的,風雨過後,大家將會再度看見我的笑容。
意志硬朗而且心地善良,早已不是「堅強」二字足可描述。但可以想像,當到了傷痛暫退的一天,我們不僅可以再見笑容,或更可聽聞述說,傷痛者或會娓娓憶記生命災難裏的種種細節,跟她願意分享的人分享所有樂與不樂。細節就是「故事」,自己的經歷聽進別人耳裏便是故事,別人的經驗聽進自己耳裏亦是故事,其實生命統統無非故事,故事是生命之牆之磚,此或朱天文曾謂創作者所做之事無非「拆自己生命之牆來砌小說之牆」。
曾有一次聽過一個故事。
與從美國遠來的W聊天,她的女兒坐她身邊,我的女兒坐我身邊,聊到其夫生前瑣碎,某回買車,辦理貸款時,推銷員表示只要略加幾百元美金購買一份不必驗身、不附帶任何健康先決條件的特殊保險,車主在供款期間一旦病故,尚欠餘額即可消除,不必續供;其夫聽了,一口答應並要求當場簽約,其實當時他已是肺癌病發,能活多久尚是未知之數。
可是W當然反對。怎可以呢?這麼爽快答應豈不表示自知無力抗拒死神?豈不代表放棄了跟病魔抗爭的強大意志?W是這樣想的。不簽約,非關金錢財務的所謂「理性」抉擇,而是一種立場、一種姿態、一種決絕的表情;我相信你能活下來,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能夠活下來,沒有退路也不留退路。夫妻倆遂在推鎖員面前吵了一架。
最後是沒買那份特殊保險。但其夫最後也沒有活下來。四十四歲的年輕學人,從台灣赴美讀書,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書,學術生命正將起飛,不抽煙,忽發肺癌,醫治兩年,失敗了。W獨自撫養女兒和兒子,熬過來了,所以所有盡成故事。
其夫名字是陸先恒,我在美國讀書時的師兄。我替他編過一本《哈德遜書稿》,是社會學家留給世人的思考筆記。昨天閱讀一份社會學論文,忽然見到內文引述陸先恒的研究報告,見名如見人,本已沉睡的故事立即在腦海蘇醒,窗外暴雨,我有絲絲難過。
當女子哭時
文章日期:2010年8月23日
看《唐山大地震》後的散場情景別有趣意。女的眼睛都微紅微腫,都哭了,有人還在抿鼻子呢。男的則是眼神略帶詭異,嘴角亦扯動著曖昧的笑容,似乎有點得意,彷彿剛才做了什麼事情,成功了,變成了勝利者。
黑暗裡,男子到底做了什麼事?
剛開始時什麼也不必做,電影本就催淚,馮小剛像針灸師,從錦盒裡抽出幾支細長的針,看準了穴位,往皮裡一戮,無聲無息地,中了,這針激發了女子的母性,淚水像日久失修的廚房水龍頭般嘩嘩地流出;另一針,又中了,挑逗了女子對於生命安全感的渴求,父親啊母親啊男朋友啊丈夫啊,愛我的人在哪裡,保護我的人又在何方,孑然一身的我,好孤獨,只好沉默;再來一針,插中了女子對於記憶與遺忘的糾結糾纏,「不是記不起,只是忘不了」,女主角如是說,經常自我沉溺於舊情新愁的女觀眾聞之馬上鼻頭一酸,啊是啊就是這樣子了,創痛銘刻於心久久難以釋懷,女子活在記憶裡,「只有沒了才真的知道什麼叫做沒了」,失戀於女子等同於震災劫難,這一針,把她們扎得好痛好痛。
當女子哭時,男子便可有得忙了。
第一步驟當然是掏紙巾。連這也不會或不做?你這傢伙太不體貼了,怎可以當人家的男朋友或老公或情人?可惡。小小的試探你便過不了關,即使不立即分手,亦應扣分,日後跟你慢慢算帳。
然而光把紙巾遞過去還是不夠的。你要把手肘伸過去,或當她把你的手肘拿過來的時候,你輕輕拍一拍她的手背,或摸一下她的粉臉或鼻頭,不必言語,只須在黑暗中瞇起眼睛跟她交換一個溫暖的眼神,雖然你流不出眼淚,但這個眼神已經代表你在哭了,請你千萬千萬要忍住不要哭,當女子流淚時,她需要一個堅強的影子靜靜地守候在身邊,猶如男子喝醉了,女子千萬千萬要忍住不要醉,兩個人在一起,總應有個保持清醒。
所以看完這場戲時她便屬於你的了,尤其如果你懂得提議「不如我帶你去吃冰淇淋,讓你心甜一下」,至少這一天這一夜,吃完冰淇淋,不管你帶她去那裡她都願意跟隨。
只因你陪她哭過。女子總記得當她哭時,誰曾在她身邊——女子是記得的,如同她會深深記得,誰曾令她哭過。
拒絕粵語配音
文章日期:2010年7月25日
朋友們都知道我有「空間偏執狂」,許多地方,去過一遍之後覺得不錯,便不斷去不斷去,爭取坐在同一個位置。
看電影亦是。以前說過了,多年來一直去居所附近的某電影院看戲,通常挑選晚上九點五十五分或十點零五分那場,上網預訂戲票,挑同一個位子,就是進院後面對銀幕從前面數起的右邊第五排靠近走道處,彷彿不坐這個位子便渾身不自在,根本看不完整齣戲。一旦不坐這位子,總覺前後左右都有人在吱吱說話,但明明空無一人,所以無論看的是喜劇或悲劇,於我都變成了恐怖片。一旦坐了這位子,心便安了,全身放鬆,投入享受。
對的這已經接近病態了,似乎應該吃點藥,但也無所謂了,人生不百年,只要選擇適當的方法讓自己活得自在便好了。有問題?Just live with it,把問題控制在能夠承受的範圍內便夠了。
然而問題有時候總稍稍超出自己的控制,像最近看了幾場3D動畫,非常不幸地家居附近的電影院只放映廣東話配音,我不喜,只好棄近求遠,開車到中環的戲院看戲。
看動畫片拒絕粵語,其實只因粵語是母語,語言向來不僅是工具,母語尤其,母語在聽與說與寫之上,不但具備使用的方便性,更有情感和記憶上的貼近性,要不要母語,等同於要不要一種「完整的語言」;用母語聽說寫,是把整個人投進溝通活動,把以往的記憶和印象帶進當下。所以當我看粵語配音動畫,一聽聲音即可聯想某個角色源出於某位本地演員,他或她演過的角色不期然地浮現腦海,他或她的名字,他或她的臉容,他或她的性格作風,都在眼前或隱或現地現身,由是干擾了看戲之樂,令我分了心。
聽英語不會有此不良效果。英語於我終究是「番語」,聽便聽了,感覺就只是看戲當下的感覺,不會把往昔印象帶進戲內,所以看戲感受變得比較「純粹」。
小時候看外國電視片集,幾乎每個男主角的聲音都來自譚炳文,我便很有意見,因為眼前每個男主角都變得像譚炳文,令戲味大打折扣。我的偏執狂其實自小已有,對於空間,對於聲音,對於影像,所以唯有承認——我是愈來愈難跟人和被人相處了。
梁文道和季風的地板
文章日期:2009年5月10日
繼續北上賣紙,今年稍後將在中國內地推出《日月》和《明暗》,合作單位是香港的「天窗」和內地的「中國人民大學」。
本來打算在上海季風書店跟梁文道搞一場對談,他也有新書叫做《我執》,一起打書,一起推廣,聲勢可大而氣力可小,「投資報酬率」應該不錯。
然而在活動籌備期間,出了問題,必須喊停,理由有點可笑卻又非常真實:梁文道前兩個月在季風舉辦過一場簽書會,出席群眾太多了,從地面排隊擠站到三樓,不僅佔住了書店的賣書空間,更把書店地板壓壞了,熱烈情形跟阿Rain到北京開演唱會不遑多讓,粉絲秩序接近失控,把書店負責人嚇怕了,擔心在此流感恐慌期再聚集人潮,分分鐘出事,乃亮紅燈,容後再議。
因太紅而闖禍,梁文道此番遭遇可以成為中國現代出版史上的一個有趣註腳。
《日月》和《明暗》是我的第二和第三本「大陸書」。之前當然亦在中國內地出過書,但那都是先有了台灣或香港版本,才輪到內地版;繁體版是「食頭圍」,簡體版是「食尾圍」。在去年十月底,我開始改變策略,在「上海書店」出版了一本《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書內文章絕大部分在香港未曾結集,故算是全新的書。《日月》和《明暗》更是百分百的新簇簇了,其中包含了我十多年前所寫的「博士生手記」專欄,亦即梁文道所指的我的「成名作」,這批稿子我一直沒想過出版,如今以簡體形式呈現,我自己重讀,宛如前世今生再見故人,不太認得自己的年少容顏,如果能夠取得內地年輕讀者的喜歡,便必只因,不管相隔了多少時空,青春的焦灼與徬徨其實都很相近。
去年,梁文道在「筆陣」欄內寫過〈一個最後一代香港文化人的告白〉,表示把工作重心轉移北上,理由之一是,已經沒有太多東西可為香港貢獻。我曾以此數落他一番,說香港還有太多事情可讓你貢獻,只不過中國內地有更多的東西讓你去贏取,所以你便懶得再理香港。沒料到,兩年後,我亦愈來愈「梁文道化」了,香港和內地的一推一拉,確令我們有了不太一樣的取捨抉擇。
幸好香港仍有太多年輕人才,走了幾個,其實也無所謂了。
第一個女人
文章日期:2009年4月19日
《讀愛》是好看的,女主角演得出色,美中不足的或是萬料不到才卅歲出頭乳房已經下墜臀肉已經鬆弛完全破壞了《鐵達尼號》所予人的玉女觀感。
但是對於十五歲的戲中男主角來說那樣的乳房那樣的圓臀肯定已夠誘惑管他是否鬆是否垮,觀之看之,忍不住暗暗猜想,有多少中年男觀眾如我忽然憶起自己生命中的第一個女人?
第一個。第一個。第一個,總難忘,但不管男人女人,其實,唉,往往擁有不止一個第一個。
第一個暗戀的女子。還記不記得她的具體長相?是否只記得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像電影沙龍鏡頭般躲藏於腦海深處,朦朧的美感,像少年時代讀過的某本詩集被塞放在書架某處,某年某月某日整理藏書時意外重遇,僅見封面,已覺心跳怦怦如有一列火車在路軌隆隆駛過?
第一個牽手的女子。還記不記得那觸電的感覺?電流所及之處,火花迸發,如同野火燎原般把你的心燒個透頂通紅。這場野火曾經令你徹夜難眠,承認吧,當天你多麼渴望沿着她的手掌一直往上摸索、摸索、摸索,只是你不敢,畢竟年少,你不敢過於冒犯世界,唯有就此打住,留下美好,日後回味。
第一個乾吻的女子。輕輕觸碰,你明白,你長大了。第一個濕吻的女子。緊緊相壓,你知道,生命從此不再乾涸。第一個擁抱的女子。你了解,皮膚的溫度可以如斯烘暖。第一個撫摸的女子。你恍悟,春潮蕩漾竟是迷人。
還有啊第一個讓你開發身體快感的女子第一個令你痛哭流淚的女子第一個令你半夜喝醉的女子第一個讓你渴望成家立室的女子第一個讓你祈求生兒育女的女子,以至於,第一個令你背棄家庭的女子第一個令你失去自控的女子第一個令你幡然醒悟的女子第一個讓你明白自己並非好人的女子......善女子美女子可以是同一個人卻又可以是不一樣的眾生視乎你的緣分和機遇是好是壞是多是寡,然而不管好壞多寡她們都曾在你的生命留下印記足供你午夜夢迴如同觀看相冊般在記憶裏回顧撫覽。
似水流年逝者不可追,至少你今天還活著,因此你應該學懂感恩因為沒有當天的她們便沒有今天的閣下,你的言談思想行為舉止其實已經隱含她們的銘印。
為第一個女子立碑,在心底,懂得這樣做也願意這樣做的男人始是好男人,若有輪迴,恭喜,你應該能夠遇到更多更好的第一個女人。
玫瑰叫什麼名字都是香的
文章日期:2009年3月24日
洋戲的中文譯名通常九唔搭八你說能有多俗就有多俗,《一百萬零一夜》顯然是個大大的例外令人感到耳目一新。
以遙遠的印度神秘的印度為故事背景的電影早已設定了香港觀眾的神話嚮往,翻譯者將之冠以百萬零一,正好召喚了香港觀眾對於《一千零一夜》的童年故事記憶,反正香港觀眾大多是印度波斯搞不清楚的還常以為是同一個區域同一個源頭,對於那些曖昧的國度,我們統統覺得遙不可及不可理解。更何況,英文戲名確有millionaire之詞正好配合百萬傳說之意。這樣的戲名予人幻想至少不會一眼看盡確是前所未有的兼具精準和創意。
至於電影內容,細心的觀眾不難明白說的雖是神話般的曲折傳奇但又,唉,何嘗不是現實裏的日常生活遭遇。是的,我們很少能夠幸運如斯一朝發達,也不常倒楣如斯接受一波又一波的折磨考驗,然而剖開電影情節的戲劇營造直接翻開最底層的文學隱喻,那其實只是訴說生命裏的一個簡單本質:you never know what's coming to you。
好吧你說這是無奈也罷說是奇妙也好總之這是每個人皆必經歷的生命歷程。每天每日每分每秒的遭遇景,看似獨立發生其實都是層層相扣緊緊相連,此時此刻出現了某種情況而你作出了某種抉擇,當你以為解決了,當你以為完成了,殊不知到了某天某日某分某秒卻又發生了某一種景況而你恍然明白,眼前的抉擇原來一直受到昔日的抉擇所影響所左右所局限。眼前雖然只有四個答案,但在四個答案的遙遠背後其實早已銘刻了另一個更大的答案問題只是你能否抓得住和看得見。此時此刻發生的悲劇也好樂事也罷,像種子發芽一樣,或像麵粉發酵一樣,到了你想不到的時間和不敢想的時候,便會重新冒出來,推動你踏出下一步走往下一個方向。
隨你喜歡把這種狀態名為什麼。蝴蝶效應,混沌理論,緣起性空,因緣和合,隨機變異......都可以,你喜歡就好。因為不管我們叫它做什麼,都改變不了生命流動關關相扣的本質道理。玫瑰叫什麼名字都是香的;生命,理解不理解,終究是奇妙的歷程。
世紀文字工人-馬家輝
2007年4月8日明報新聞網海外版-{加西版(溫哥華)}
看過http://makafai.blogspot.com這個網誌嗎?
打開網頁,是兩張極酷的照片,一張彩色,一張黑白,相中人鬚根密麻麻,聚精會神,似在寫字,熒幕上7個大字:「馬家輝。稿紙以外。」
認識馬家輝,確實是在「稿紙以外」。幾年前,港台一個探討創意的節目,請了馬家輝做主持,要他穿上黑西裝白恤衫再結上黑色領帶,百分百塔倫天奴《落水狗》型男look,還要撐一把雨傘在濕滑的小巷行貓步。學者上鏡,竟令人誤會是模特兒。「在我死了之後,我希望其他人會懷念我是一個作家。」有這樣的「遺願」,馬家輝亦自認肉麻。
香港人的影像記憶,遠較文字記憶力強,要人記得你,樣貌還是較文章實際(像記者到今日還記得馬家輝的「黑衣look」)。這一點,統籌副刊10年的馬家輝,相信是最理解的。
跟香港回歸一樣,《明報》的副刊「世紀」今年同是慶祝10周年紀念。「世紀」的主事人馬家輝,有着典型香港文化人特色,胸前貼着七彩label:學者、課程策劃者、文化推動家、專欄作家......能夠和文化沾上邊的事,你就會看見/聽見馬家輝,無懼讀者/觀眾厭悶。記者以為馬家輝多產,但原來他寫稿10年,才剛剛推出了3本散文集《愛戀無聲》、《江湖有事》,和《在廢墟裡看見羅馬》。
「好多人以為我多產,其實每日只有一個專欄,寫得好你覺得深刻」2003年,陶傑的「黃金冒險號」離開《明報》副刊,留下來的位置,輾轉由馬家輝的「慾望蜘蛛」頂上,珠玉在前,旁觀者擔心馬家輝壓力大,但他對自己的文章信心十足。馬家輝的信心其實也有依據,年前他撰寫3篇有關周星馳《功夫》的專欄文章結集,獲台灣九歌出版社選為該年度的好散文,收編在散文精選集子,而且是排名第一。
10年前分裂明報副刊
「你話我好欣賞自己作品?如果我話呢本(他的新作《在廢墟裡看見羅馬》)唔好,是我騙你,我不喜歡講假話,最多最多都是維持沉默。當我讚好時,我無話它是最好呀!......可能是我的學術訓練,我覺得好就是好,如果你是認真對話的人,我會好具體話你知它如何好,但如果對方不認真,或者無興趣聽,我讚過好,就算了。」
《明報》的長期讀者,1997年除了見證香港跟內地融合,也見證了《明報》副刊「分裂」。回歸前的明報副刊,「左右」兩版都是小格專欄,一日,「右邊」的小格格突然不見了,換上千字大塊文章,也換了一個看似很grand的名字——「世紀」。
「96年底我取得博士學位,在台灣的世界新聞大學找到教席,某晚我一家三口吃完飯回家,收到高信疆來電。高信疆是當時出版界教父,他在《中國時報》創造的「人間」副刊是現代報紙副刊的典型。他說:『家輝,你是香港人,待在台灣幹什麼?回來吧!』我無法抗拒高信疆的魅力,第二天就回來了。」
馬家輝說,與當年在明報集團擔任編務總監的高信疆相當「****」,馬提議以《中時》的「人間」作藍本,在明報搞個「人文副刊」,高即拍板支持。手起刀落,兩版專欄縮成一版,他說,此舉當年在文化界引起了相當震盪,及猜疑。「話我清場,話係回歸?****。若我係局外人睇,一定都以為係一場白色恐怖,因為黃文放、張無忌等等的政論文章都被踢走晒。」「明報內部都有猜疑,因為香港人唔係好明白什麼是人文副刊,有同事聽到,仲以為係《人民日報》的『人民』,寫了在黑板上面。」
馬家輝說,當年內外的猜疑很快就得到澄清,「好快大家就見到,比舊時更有批判力」。他說,「世紀」刊登的民主論戰、左派回顧、蘇守忠回憶錄等等,證明改版並不是「清場」。在文藝層面,05年他亦找來了張愛玲的出土小說《鬱金香》在「世紀」作全球首發。
「學者無迴響,真的頗寂寞」
「我本身係張愛玲迷,能夠搶先發表,對編輯係專業****,但亦有唔開心?《鬱金香》在上海《文匯報》刊登,在台灣《中國時報》刊登都有好多學術界反響,唯獨在香港發表會無人理。我無期待牛頭角順嫂會關心,但連香港學界都無人理,他們的評論反而在台灣報紙、大陸報紙發表......普羅百姓唔理,學者都無迴響,真的頗寂寞,但這不代表他們唔睇,但一層層的效果,就始終無辦法擴大。」
拋頭露面為「發揮影響力」
對於香港學術界,馬家輝的怨懟不只這些。「香港的真正問題,就係這班well educated的人,你說他們是文化守護者也好,既得利益者也好,他們的數量同質量都出了問題。」「好多外來的人,對香港係無感情,唐君毅在香港住了30年,都說『我和香港是兩不相干的實體』,幾十年後,香港學界其實都一樣......我覺得佢哋無盡責任。」
馬家輝說,自己在灣仔長大,在報館工作的父親在家中照顧了兩個道友舅舅,他5歲就識搓麻將6歲就懂百家樂,家教不好,「沒有律師醫生uncle,對香港的認識就只係發達、嫖賭飲吹同打麻將」。後來在外國開了眼界,決心要讓一眾在灣仔長大的後輩了解「知識的趣味」,每次寫文章,出席講座甚至上電台電視,都是抱着「發揮影響力」的宗旨。
「我好想做戲」
「(你抗拒『拋頭露面』嗎?)應該這樣理解:我找不到拒絕『拋頭露面』的理由,羅蘭巴特都在文章指出,我們站在新時代的路口,知識分子不能夠避免受到媒體的挑戰,亦要學識點去駕馭媒體。」羅蘭巴特之外,還有艾柯、薩依德、布赫迪厄......馬家輝捧出一眾典堂級大師,努力證明他走到台前是知識分子的責任,然後,馬家輝提供另一個了解他的線索:「我好想做戲。」
「其他人知道一定會話:X!你梗係自以為靚仔,想做梁朝偉。但這不是真的,人生太短,我希望可以****另一次生命。」馬家輝說,自己曾決心當金像導演,後來迷上了李敖,就跑到台灣讀書,並撰寫他的《李敖研究》,演戲的機會,直至年前回港終於可以在港台節目中一嘗,「試過至發覺自己係唔得淨係一個笑*****5次。」直至幾年前,他又有演戲的機會,陳可辛找他在《見鬼2》客串一個學者角色,向性感女星舒淇解釋鬼為何物,怎知又再一次跟電影擦身而過。「舒淇得一日期,那一天我剛請了龍應台出席一個講座,我要做主持,不能不去,我居然會為了龍應台放棄演戲......」
文:羅永聰
後記美麗的誤會
文章日期:2007年4月8日
【明報專訊】找馬家輝到報館機房拍攝,企圖比喻他是部「文字機器」,但馬家輝強調自己其實並不多產,每日只有一個專欄,人家誤會他產量多,是因為他的文章好。
誤會,還不止此。
「(有女讀者讚過你靚仔嗎?)講無你都唔信啦。(咁你覺得自己靚唔靚仔?)無論靚唔靚仔,對寫作唔重要,會引起好多不必要誤會。」不要誤會,馬家輝所指的「誤會」,只是指有人會以為他「識飲識食識玩」,問他「飲邊隻紅酒」、「去邊度打golf」,沒有其他。
馬家輝說,自己粗不懂品紅,一生亦未曾揮過高爾夫球杆。外界因為他的外貌,誤以為他是識飲識食的「型男」。但事實上,誤會也非全無根據,看他獲時裝雜誌選了做「娛樂文化界型男」選舉候選人,競選的還有周潤發,很難想像他是一個不品紅不打golf的普通男人。「寫作我最有passion,我以寫作為業,志業的業。」馬家輝說,希望死後,世人會懷念他是一個作家,但他也應該想像到,在上鏡之後,他的宏願,可能要打個折扣。
牛年十願2009年1月26日
文章日期:2009年1月26日
大年初一,春節肇始,除了向讀者拜年,亦要替自己許些願望。
許願向來是好玩的遊戲。許願之樂,非在於願望會否實現,人間何世,箇中有些太不可捉摸的因緣和合,早已沒人天真到相信許願會靈。
許願的真正樂趣在於看清楚自己的「核心價值」,因為,在想像願望的過程裏,你沒法不好好思考什麼是重要什麼又是無關重要、什麼是急於追求什麼又是慢等無妨;在願望裏,你窺見了自己的欲望與焦慮、期盼與恐懼。你,看見了自我。
更何況,對文字人來說,求願祈福之舉往往涉及文字,一有文字,便有趣味,文字人首先研究用什麼修辭來向上蒼求問,其次玩味上蒼透過什麼文字顯現心意,說穿了,人與神的溝通——如同人與人的溝通——一切都只是「修辭遊戲」。用對了詞,便可雙贏;用錯了辭,煮鶴焚琴,最後兩方都是輸家。此或所以,連理智如張愛玲於借居香港時亦忍不住請宋淇夫婦替她求籤問卦,我猜,與其說她「不問蒼生問鬼神」,不如說她只是為了欣賞籤文卦象之美之妙之精緻。張愛玲向來懂得在最尋常處尋找非凡樂趣。
好了,不扯遠了,還是趕快許願為上。有私事有公事,有大事有瑣事,都是最近掛在心上的,藉著新年,跟大家分享。
一願戒煙成功,一洗三年不成功之恥辱。
二願航空公司趕快減那毫無道理的燃油附加費,還我公道,也讓我得以有錢多去旅行。
三願以色列唔╳好再轟炸巴勒斯坦,也願巴勒斯坦唔好再亂╳咁向以色列發射火箭炮。
四......
............
十願以上願望全部落實。
愛上愛情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13日
【明報專訊】《女人不壞》裏的幾個女人反覆問這問題:愛情真有這麼重要嗎?做人,難道不可以沒有愛情嗎?
大哉問啊,真是。
要搞清楚愛情是否重要,當然要先搞清楚什麼是愛情。
如果愛情只是「費洛蒙」之類的荷爾蒙酵素的刺激作用,如果愛情只是生理挑發下的心理想像,那便根本不存在重不重要的考量。有了就是有了,沒有也是沒有,需要就是需要了,不需要也是不需要,一切純屬機遇與運氣,以基因打底,身心二元,如同吃喝睡覺一樣是nature'scalling,完全毋須討論它的重要多寡和意義有無。當它召喚,滿足它便是了,「需要」二字如同緊壓眉宇的屋簷,人在屋簷下,沒法不低頭。
但假如愛情遠不止於「需要」而更引含其他附帶而來的滿足,包括自尊感、歸屬感、安全感、成就感、佔有感、溫暖感......愛情重要與否,便很視乎一個人有沒有辦法從其他管道取得類似滿足;愈有,愛情便愈不重要;愈無,愛情便愈變成生命意義之所在。
換個角度說,我們愛上愛情,往往只因我們沒法或沒機會愛上其他事情,而我們之所以愛上愛情,亦不是因為愛情本身而只是為了貪求伴隨愛情的其他感受。
不妨想想胡適的提醒。他在八十年前寫信安慰一個失戀學生,既是勸人,亦是自道,語重心長地指出:「近來最荒謬的言論,是說戀愛是人生第一大事。戀愛只是生活的一件事,同吃飯、睡覺、做學問等事比起來,戀愛是不很重要的事,人不可以不吃飯,但不一定要有戀愛。學問慾強的人更不必要有戀愛。」
最末一句最可圈可點。套用我在前面的說法吧:如果能從學問研究裏尋得自尊感、歸屬感、安全感、成就感、佔有感、溫暖感......愛情的重要性必大大降低,若用其他事情取代「學問慾」三個字,道理顯然相同;甚至,愛上愛情不如愛上其他事情,箇中哲學,愈經歷過愛情起落的人愈必同意。
在人類文明裏,愛情是被過度高估的生命經驗,如同股票,估值過高的結果必是慘跌收場。只可惜,懂股票的人多,懂愛情的人少,人類沒法不在愛情漩渦裏永恒循環。
馬家輝
最快樂的戀人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24日
【明報專訊】今年平安夜誰最快樂?
想必是分手了再復合並且宣告結婚的那對戀人吧?
歷盡劫波,情緣更堅,經過傳媒炮火的幾許踐踏蹂躪,在平安夜裏,開一瓶香檳,坐在聖誕樹下,紅綠燈飾閃爍旋轉,時間在此靜止,今夜無眠,你是我我亦是你的聖誕老人,我們放進彼此的聖誕襪內的那份禮物叫做寬恕、接受,以及,不必建立在信任之上的愛。在聖誕節談「愛」,意義非比尋常,因為那跟平日所理解——尤其透過傳媒去理解——的愛完全不一樣。
平日的愛,傳媒的愛,總是左問一句「值不值?」右問一句「誰輸誰贏?」,記者和編輯扮演着人間法官,左手拿相機,右手握天秤,以「新聞自由」之名,替所有領域的名人以至每一名普通老百姓秤量愛的價值;喔,抱歉說錯了,不是價值而是價格。透過扭曲之鏡,記者編輯引導大家把眼睛盯緊天秤兩邊的斤?高低,因此,稍一發現疑似三角戀,版面立即刊登表格排比,詳細列出「參賽」雙方的年齡身高三圍職業學歷身家財產等等等等,完整的人被切割分裂成為excel檔案內的分格列表,供社會大眾以「知情權」之名審視衡度。
這樣的「愛」,固然亦可以名為「愛」,但在性質上,其實更接近於「精明消費指南」或「有獎問答比賽」,擇優而噬,擇肥而吃,替愛情生命拼湊最低風險最高回報的投資組合。
這樣的「愛」,當然距離基督教倫理所期許的愛、所執持的愛極遠極遠。後者以無條件無要求無界線為本,以寬恕包容體諒隱忍為題,愈卑微者愈具被愛的潛能,愈受傷者愈有需要被呵護,箇中之愛,信任亦愛,不信亦愛,不必以信任做基礎,因為愛便是愛本身的回報,愛是泉源,是大能,故,謂之大愛。
《新舊約聖經》裏有着太多太多章節提醒世人愛的真諦,做到與否,在於選擇,而昨天選了,今天未必做得到;今天選了,明天隨時會反悔。但這一切都無所謂。生命苦短,在平安夜裏放開胸懷擁抱一次大愛,不計較前事得失,不奢求後事成敗,就在今夜,在傳媒的咒詛獵殺聲裏,讓他們做一對最快樂的戀人。
馬家輝
男人的眼淚
文章日期:2008年12月21日
【明報專訊】名人情變,男方哭了,不到廿四小時,兩人由分手而復合、由復合而結婚,全城嘩鬧,宛若電影《摘星奇緣》裏的離離合合,傳媒炒作造就了一段歡喜姻緣,以悲劇始,以喜劇終,極富曲折張力。
男人的眼淚,尤其為女人公開而哭時所流的眼淚,不可謂不威力強大。
一個男人,一輩子會對女人哭幾次?
很難說,因人而異,但民間智慧既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相信次數一定少於女人對男人哭泣。可是難說歸難說,屈指算算,有這樣的幾次總難免俗:
第一次是從娘胎裏滾出來面對人間,呱呱落地,如果不哭個痛快以吐出口內肺內的積水,恐怕早已活不下來了,如同余光中在《母難日》詩內所寫,「快樂的世界啊,當初我們見面,你迎我以微笑,而我答你以大哭,驚天,動地」,一段母子長情由此展開,情始於淚,女人是男人的第一個哭聲聽眾。
第二次是小學時被老師責備而哭,有的,讀了六年小學,你一定曾經遇過可惡無理的女老師,或因月經失調,或因跟丈夫吵架,總之是基於私人理由壓抑了滿肚子怒火,回到學校,遂拿學生出氣,你這個倒霉鬼被抓住了,因小事被她在所有同學面前羞侮一番,臉皮再厚,你亦忍不住黯然落淚。
第三次是跟情敵搶女朋友,有了危機,不得不使出眼淚的殺手,半夜喝醉敲門,把淚水化為激光,射熔她的門窗房禁。李宗盛的歌詞早已說了,「那一夜我喝了酒帶着醉意而來,朦朧中的你不知道該不該將門打開,我彷彿看出你的猶豫輕輕哭泣起來,然後隔着紗門對你訴說我的悲哀」,bingo,以後的便是歷史了。
第四次、第五次,或為挽救婚姻而哭,或為離婚傷感而嚎,皆是常見之事。但另一次對女人流眼淚,嗯,又要再提余光中了,那是在母親離世之日,彷彿歷史重演,你再對她痛淚流涕,「悲哀的世界啊,最後我們分手,我送你以大哭,而你答我以無言,關天,閉地。矛盾的世界啊,不論初見或永別,我總是對你以大哭,哭世界始於你一笑,而幸福終於你閉目」。
如同女人,男人的眼淚流不盡,斷腸時,可以哭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馬家輝
"海南雞飯"與"肥徐志摩"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2日
【明報專訊】數一下手指,此番在馬來西亞幾個城市吃到的好東西大概只有四種:海南雞飯,肉骨茶,娘惹餐,雲吞麵。說多當然不多,但因只來了四五天,也不算太虧待自己的胃了。
海南雞飯是在南部新山吃的,雞肉爽嫩極矣,醬汁亦具鮮味,一份只賣十三元港幣,吃起來的口感滿足比君悅酒店的盛惠一百八十元的金牌海南雞飯有過之無不及;之不過,由於並非隨時可來新山,周末一旦嘴饞,沒辦法,仍得前來酒店幫襯。
那天下午,吃得愉快,忍不住替海南雞飯拍了照片,拍完笑對Visuddha說,我們來這裏巡迴演講,本來應該叫做「口水雙雄」,但看來有必要改名為「流口水雙雄」了。Visuddha照例懶得理我,只是站起來,趁到門外抽菸時跟老闆娘聊了一會,細問其如何選擇雞隻和怎樣烹調,她的細心絕對不輸給蘇絲黃,電視台不妨打其主意,找她開個飲食節目。
肉骨茶、娘惹餐和雲吞麵都是在檳城吃的。住在海邊的G-spot酒店,個名有點鹹濕,但景觀極好,面朝大海,南洋的潮汐漲退盡現眼前,利用演講前的下午留在房內看書,腦筋難得地緩慢下來,緩活四個鐘頭,確似被人愛撫精神上的G-spot,心理高潮迭起,幾乎忘了準備傍晚的講話內容。
時間到了,朋友來接,先到韓江學院旁吃一碗大牌檔雲吞麵,配豉油雞腳,頗惹味,雖然對我來說有點過鹹。演講後,再去吃肉骨茶做消夜,又是大牌檔,又配青島啤,一桌人喧嘩了兩小時,難免想起兒時經驗,香港如今已極少有大牌檔了,但即使有,亦不敢坐下來吃了,空氣差勁至此,露天吃食如吃塵,誰敢?禮失求諸「野」,來到南洋,來到遠處,體會兒時滋味,求新即是懷舊,別有一番尋常生趣。
至於娘惹餐,當然是好的,由檳城的朋友帶到最道地的食店,我與Visuddha,流口水雙雄,吃得肚滿腸肥,幾乎連西裝外套都遮掩不住肥肚腩了。我用有點小津安二郎的日本式語氣對文道先生黯然道:「文化人其實是不應該變肥的。我們竟然肥了!我們竟然肥了!真是人間失格啊!」
明報專欄】"收書記"三則2008年11月26日
對不起,王安憶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6日
【明報專訊】好久沒有嘗過這麼爽快的收書滋味了,真的,就只能用一個「爽」字形容,當我把一袋沉甸甸的書拖回辦公室,坐下來,猶在氣喘,但那種喘,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爽。
說來覺得有幾分不好意思,或許對不起了王安憶。
周末早上,回到大學出席有王安憶參與的一項文學座談,行經學生事務處的活動室,發現幾張長桌子上擺滿了書,幾位學生和一位男子站在旁邊,手忙腳亂,顯然正在佈置些什麼。
應是義賣二手書吧?暗暗猜度。忍不住走進去,先買為快,殊不知,二手書確是二手書,但完全不用掏錢買,只需伸手拿,原來是一位姓譚的同事把家裏三分之一的藏書捐出來讓學生分享,他稱之為:knowledge
recycle。
我才懶得理你把這行動叫做什麼名稱,如此着數,豈可錯過,一於手快有手慢無,厚着臉皮與學生「搶食」,低頭撿拾看中的書,箇中快感,有若玩電視競賽遊戲得了獎,獲准進入超級市場任貨品一個鐘頭。
譚先生的藏書不可謂不豐富。大部分是他在七八十年代買回來的,畢業於中大,主修神學,旁及文學藝術哲學社會學,顯然是博學之士亦是愛書之人,書上都有簽名或書印,亦有筆記眉批甚至夾着朋友當年寄給他的信函,幾百本攤在桌上,有如晾曬展示他曾有過的知識青春。
「既然我已經不會重讀它們,不如拿出來給其他人享有。」譚先生笑道,似乎沒有半分心痛神態,慷慨得讓我想跪下抓住他的手背吻謝一下。他是虔誠的天主教徒,如斯義行,簡直像《聖經》所說,把種子播在地上,讓神蹟現於眾人眼前。
嘖嘖,太好了,嘖嘖,我一邊撿書,一邊壓制不住自己發出微微的亢奮呻吟。一九五○年版的費孝通《我這一年》,一九六四年版的《白鯨記》,一九七一年版的《戰地鐘聲》,還有最老版本的金耀基余光中鄭振鐸牟宗三以至馬克思佛洛伊德三島由己夫。當我拿夠了書,瞄一眼手表,已是個多小時之後,已是文學座談結束之際。
對不起,王安憶,你這次來港我沒做你的觀眾。但我用你來換這許許多多學者作家,來自上海的你,見過世面的你,總不至於介意吧?
(收書記?一)
癒療靈魂之地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7日
【明報專訊】一位城大同事慷慨捐書,一口氣數百本,並謂陸續有來,因為這只佔他的家藏三分之一。
「你真捨得......」我一邊佔便宜撿書,一邊一語雙關地說。
我有百分之卅是衷心佩服他的「狠心」,竟捨得跟多年來辛苦買回找回尋回的書割棄分離,極不容易。至於餘下的百分七十,是暗暗期盼他加倍「狠心」,盡快把家中其他藏書一併捐出,好讓我再撿便宜、再佔便宜。
外號阿Rock的這位同事聳一下肩道:「其實我也掙扎了好久,但書本實在太多了,家裏放不下了,而且自己真的已不會重讀這些書,不如讓其他人分享。」
接着他對我描述家中景況,書本之多,把一家三口重重包圍,直如生活在圖書館,好幾次,連親戚朋友都不太願意上門共聚,因為嫌棄「輸輸聲」,不太吉利。
我立即想起最近讀的《深夜裏的圖書館》,兩年前出的英文原著,今年九月由台灣商務出版了中譯本,我竟遲至十一月才發現買到,真該打手板。作者曼古埃爾出生於阿根廷,現居法國,著有《閱讀地圖》、《跟波赫士在一起》等書,是超級書迷,家裏藏書之豐絕不遜於任何一間圖書館,在這本新書裏,他寫書本的分類和整理,寫出自己的經驗,也寫出自己的煩惱,任何一位愛書人讀了必都感嘆一句,唉,我也相同。
曼古埃爾的家,由門外開始已經放書,書本多到連女兒亦常嘀咕,每天回家時好像要拿一張借書證才能進屋似的;從小到大她們也沒法在家裏亂跳亂跑,萬一把書架撞翻,是會有生命危險的,若把書本次序亂放,亦會引爆「親子衝突」,是接近萬惡不赦的大罪。
書之於曼古埃爾,猶如之於所有愛書人,是溫暖之鄉,唯有坐在家中書牆前面,才有安穩之感,所以曼古埃爾特別提醒讀者,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書架上方刻銘了一句碑文,意思是指:癒療靈魂之地。
「人無癖不可交」,愛書亦是癖,而且是個略帶神聖之癖,因為靈魂在此取得了它的休養空間。我很高興知道鄰近的辦公室原來有位書迷同事,卻亦很懊惱這麼晚才知道有位書迷同事,一牆之隔,隔開了兩個本來可以有談不盡話題的男人。世界很小,卻也很大。
(收書記?二)
閱讀的起點
文章日期:2008年11月28日
【明報專訊】曼古埃爾在《深夜裏的圖書館》序言中引用Petrarch的說法,自謂站在家裏書架面前,湧起無比感激,「這並非一堆沒有文化的收藏,縱然它們屬於某個沒有文化的人。我的藏書亦是如此,它們懂得的遠比我多,我很感激它們甚至容忍我出現在它們面前,有時候我更感得自己濫用了這個特權」。他整天閉門在家,摸摸書架,翻翻書頁,感受如同旅行,故極想寫一本叫做《在自己的書房旅行》的書,只可惜,這個書名早被人用過了,他不想抄襲。
愛讀和愛寫的人,看見某本書,往往由書名開始已經愛上它,恨不得這是自己的著作。近讀內地著名書評人止奄的《插花地冊子》,裏面便有此一段:「現代文學史上,有幾個書名我一向羨慕,像魯迅的《墳》,周作人的《秉燭談》和《藥味集》,廢名的《莫須有先生傳》,張愛玲的《流言》等都是,可惜這些好名字被他們用過了。」我當然亦有類似感慨。常常,站在書架前,瀏覽一個個書名,享受便如看着一本本好書,書名是閱讀的起點,貫注了作者的心事。
去年出版了一本《我們》,取名時,沒有想過是否原創,待到出版了,才忽想起駱以軍早就用過了,我也早就讀過了,說不定就是因為讀得歡喜,好感壓在心底亦即佛洛伊德所說的「潛意識」裏,遺忘了,輪到自己出書,竟然不自覺地犯了「抄襲」之罪。去年書展遇見駱以軍,把書送給他,並用愧疚之心在扉頁上寫了這句:抄了你的《我們》,還你我的《我們》。
駱以軍哈哈大笑,大方地,無可無不可地。
《我們》出版後,僥倖得到一些前輩的令我感動的評語,於是意猶未盡,食住上,今年出版了一本《你們》,印象中倒沒有讀過以此為名的書,希望不會再犯前錯。到了年底,或明年初,再接再厲,將編輯一本《他們》,算是「一門三書」的完結篇,之後,「們」盡至此,門不再開,應該不會再出「她們」、「牠們」、「它們」之類了;一家三口,一們三書,算是在數字上符合了家庭現狀。
我們你們他們,們們相接,總算到了休止的時候了。(收書記?三)
把自己寫入香港2008年10月17日
好多年前在美國第一次知道WKChan這個名字,讀他的TheMakingofHongKongSociety:ThreeStudiesofClassFormationinEarlyHongKong,英國牛津大學出版,應是根據博士論文改寫的學術著作,深入拆解在早期的港英殖民年代裏,華人商家、鬼佬商家、殖民管治者等三組權力集團如何既鬥法又共謀,各懷鬼胎,卻又造就了香港的繁華盛世。
WKChan徵引了大量的檔案資料包括政府公函和私人信件,可以想見,他曾有一段日子由早到晚坐在圖書館的檔案室內低頭猛刨一頁頁的泛黃紙張,陰森的冷氣吹來,他抬頭望向窗外的冬陽,遙念遠處的香港,日後,透過點點滴滴的爬梳整理,下筆為文,他在書冊上重建了一段曖昧的殖民歷史。
WKChan告訴我們:英商在階級利益上與華商沆瀣一氣,但在心底,終究看不起華人買辦,並常對倫敦要求立法限制華商的地盤擴張;華商自認與勞動階層有血脈之緣,亦以紳商身分成為社會領袖,但每當觸及階級矛盾,立即變臉,向英商尋求奧援,企圖從華人打工仔身上榨取最後的一分一毫;管理香港的殖民者,亦即所謂statemanager,抱持自己的政治議程,也精於挑撥離間,令英商與華商彼此互懼互厭......那是一場「另類三國演義」,曾在尚有轎子出入的中環上演。
好多年後終於在本土文化保育的場合上認識了WKChan,原來中文名字是陳偉群,原來一直在香港總商會擔任研究工作,原來也一直投入民間組織的策劃活動,在最前線,守護民間利益。我對他提及廿年前的那本書,表達了心底敬意,四十多歲了卻仍一臉稚容的他靦腆地笑笑,沒說什麼,彷彿前事已往、來事未知,始終唯有眼前的此時此刻才值得談論。
但原來眼前的此時此刻亦只注定縹緲虛無,WK最明白了,上星期,五十歲,人在西班牙,旅遊中,妻兒在旁,突然心臟病發作猝逝。報紙刊登了新聞,網絡上亦多慨嘆哀悼,我倒立即記起他的那本學術著作,筆過留痕,創作,畢竟是對抗縹緲和抵擋虛無的最佳——甚至是唯一——辦法。
後人都見不到WK了,但若要研究香港,都不能不讀WK這本書。他寫香港,也把自己寫入了香港。
在电波里陪2008年11月5日
夜深開車時聽陳任節目總有特別的親切感受。宛如突然造訪一位老朋友老大哥,而他家裏正開着派對,而他充滿笑意地歡迎你加入,坐下來,說往事,不管你說的故事如何荒唐幼稚,他都只是包容地笑着聽着,絕對不會讓你感到尷尬。說完就走,熄火,關機,他也絕對不會生氣。
或因那是老歌點播節目,打電話的聽眾一聽聲音即知是四十歲以上的老歌迷(承認吧,聲音是有年輪的,歲月如鋸,在聲帶上沉默地旋轉磨切,切出凌亂暗斑,任何美容專家都沒法幫你修復),電話接通,通常先尖叫兩聲表示亢奮,然後談談自己如何多年來追聽陳任,再談談自己年輕時代的一兩段瘋狂或傷感往事,最後便是點歌了。
那些歌,善良的你可以稱它們為「經典名曲」,稍為刻薄則可喚之作「老餅金曲」,反正都是「恐龍年代」的歌曲了,台灣人慣稱之為LKK,是的,潮流都變得太快了,而我們都老得太忙,如同朱天心最近於小說裏所曾感嘆,「人類要老好久才死,真慘」。
與聽眾聊天,陳任的聲音是一貫地飽含笑意,偶爾難免調侃兩句「呢首歌點播得太濫啦!」之類,但因語調輕盈,聽來只覺親暱,聽眾便敢於自嘲地苦苦哀求「唔該啦,阿Joe,我真係好想聽呀!我依家住響溫哥華,好鬼悶呀,日日上網聽你個節目......」;耳仔軟的陳任一聽即?,通常不避肉麻地回應:「好啦,衰鬼,應承你,但唔知搵唔搵到?!」
陳任四十年前投身廣播界,先後服務三大電台,卅年後回歸於港台,跟他一樣,老聽眾在生命路途上走過起跌,甚而散落全球,周末深夜的點歌便扮演了reunion的團圓平台,大家在空氣中聚聚,似是來開同學會,也有幾分似遠房親戚團拜,隨興所至說幾句泛黃舊夢,不求援手,只盼聆聽,生命悲喜終究只能獨自品嘗。港台其實提供了兩類「公共廣播服務」,一是熾熱知性的爭辯表白,一是溫柔感情的療傷止痛,而晚期的陳任,其實扮演了「公共感情分子」的重要角色。
陳任離棄了咪高峰,但港台仍在,周末深夜的這個團聚派對想必曲不終、人不散,可是留下了一張空椅子,為深夜的空氣加添了沉重的惆悵。
領略纏綿深處的無比生趣2008年11月17日
有一位年輕作家把電郵戶名取得頗為曖昧叫做「以物易物自生自滅」。沉溺放逐,似是一無希望,卻又因放逐而找得了無人理會的自主空間,彷彿蹲在頹垣敗瓦的廢墟石上抽菸,天高雲低,無風缺雨,民去樓空,無道可問,只要有筆在手,沒有什麼是不敢說不敢寫不敢做的了。
至於說了寫了做了,讓誰來看,那是後話。
如果時光倒流八年回到仍以「19××」紀年的二十世紀,我們或會把「世紀末」的頹廢大帽冠之於這類新人種頭上,可是此時此刻我們雙腳早已踏進新世紀大河,視點不得不為之一轉,不再以棄絕觀之,反應把它看成為對於新可能的新渴望。繁華至此幾落盡,當世界正在所謂高速meltdown,難免令人懷想以物易物的可靠實在;回溯,就是出路。
唯有手裏的物件可信,也唯有願意承受自滅的恐怖,始有機會在噩夢裏自生,如同纏綿與蕭索本就不離不棄,性格陰暗者往往自詡於看出後項,唯有性格光明的人始懂領略纏綿深處的無比生趣。
其實「以物易物」亦可以非常纏綿。書架上放了UweTimm小說《咖喱香腸的誕生》已久,一直沒看,最近見駱以軍談及該書才知道萬般吸引:一九四五年的德國漢堡城,一個四十歲的女人把一個廿歲的逃兵藏匿在公寓裏,日夜歡愉,不問朝夕。後來德軍投降了,女人不敢把真相告訴情人,擔心他知道自己自由了,這段亂世戀情便要結束。然而謊言終被揭穿,情人離開,女人於傷心之餘記起他在廢紙上寫過幾個不相干的名詞,「騎馬跨欄,生薑,玫瑰,克里布索海妖,松鼠皮」,為了體會情人的心情,她用以物易物的方式先後觸碰了這些東西,最後陰錯陽差得到一塊印度咖喱,終而發明了如今德國民間夢幻小吃「咖喱香腸」。
女人最初追求的只是一段纏綿的愛情記憶,卻意外地替無數人創造了實在的口腹傳奇。一切源於以物易物,或許敢於以物易物的女人,不問年齡國籍賢愚品相,終究有為人創造快樂的本領。
Visuddha和"徐志摩"2008年11月19日
帶了駱以軍的《經驗匱乏者筆記》上路到吉隆坡,睡一夜,翌日轉機到新山,半小時機程,翻着書,看至第八十頁,哈哈大笑。
駱以軍是這樣說的:每回獨自一人在台灣搭內陸飛機,總是儀式般到大廳一個保險公司買一項限時廿四小時的保險,八百多元新台幣,很貴,但像賭徒下注,若是墜機,妻兒可獲一千五百萬的賠償。而每回,當飛機在顛簸震動的氣流中降落松山機場,他總是額抵舷窗,同時浮現兩種心情。
一種是,「沒事了,平安回來了」。
另一種是,「唉,賭注又落空了」。
然後滿懷複雜情緒,撿起行李箱,回家吃飯去。
何其相似啊這段經驗;但我的矛盾癥結並非購買保險落空,而是,沒法做成「徐志摩」。
故事是這樣的:上周應馬來西亞文化部和《星洲日報》之邀,與梁文道前赴當地演講,我跟文道開玩笑道,「Visuddha,我終於有機會去南洋『巡迴演唱』啦,唔知道會唔會好似當年的溫拿樂隊,登台完畢,有幾十煲粉絲湯水送入後台?」
梁文道望我一眼,想笑又不願笑,表情有點不自然。自從他變成虔誠的佛教徒,守持「不妄語」戒律,多了正經,少了笑容,不再跟我亂講不三不四的笑話,可是我偏偏喜歡逗他,並常勸他,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Visuddha是梁文道的新法號,意指清淨安寧,朋友們,下次不妨如此合十喚他。
因要穿梭於不同城市,搭了好幾程內陸機,每當飛機搖晃,向來怕飛的我例必側臉問梁文道,Visuddha,你記唔記得徐志摩點死?唯恐飛機墜下,他和我都死於徐志摩式悲劇,告別人間,不帶雲彩。
然而,在飛機安全下降之後(廢話!當然安全!否則我怎會坐在這裏替你寫稿?),我又會皺起眉頭對Visuddha感嘆,唉,始終都做唔成徐志摩!點解我做唔成徐志摩!天呀,點解唔畀我做徐志摩!
Visuddha畀我煩死,與我同行,相信對他必成一種修煉挑戰,忍無可忍,仍需要忍,因為我佛慈悲嘛,相信本周正在香港短期出家的梁文道必不會過於介懷我的輕佻冒犯。善哉。(往南去?一)
少年梁文道
明報|2009-11-17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
奇怪,不知何故通常離開一個城市的最後一頓吃食總是最讓人回味。吃食之事不會暗藏玄機,想必只是心理狀態,要走了,便捨不得;捨不得的,便最好。
在上海吃完了難忘的吉士酒家,趕到火車站,跟許先生約好,一起坐車到杭州參與另兩場文化活動。許先生是廿來歲的年輕人,必須坦白說,第一眼看見了我有點想笑,心裡對自己說,又來了,又是另一位「少年梁文道」。他完全按照梁文道的造型來設計自己,乍看還真以為梁先生又像今年五月一樣,跟我同行。
剃一個大光頭。戴一副眼鏡。身穿深藍色唐裝短打,反白袖。說話時,眼睛誠懇地直視對方,語調陰聲細氣,很能讓你放心把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他不會出賣你,不會害你,反會處處替你想辦法。
許先生出生在內地,曾有一年時間生活在香港,後回杭州讀大學,畢業了到出版社工作,也替不同的文化學術機構做策劃動腦筋,是典型的文化人。他說在香港時看鳳凰衛視,著了兩位主持人的「魔」,一是梁文道,一是李敖,於是在外型和言說上慢慢向前者靠攏,在思考閱讀上則朝後者深耕,把稿費和獎學金統統用來買李敖的書,讀之記之,大學畢業論文以他為題,更寫了數萬字相關稿件,打算出版一本李敖研究專書。
我當然明白。Ihavebeenthere.於是出發前我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本數十年前舊版的《李敖大學後期日記甲集》以及幾張李敖題詩的印刷書籤,特地帶來送給他。我喜歡看見朋友在收禮物時的驚喜神態。
從上海到杭州搭「特動」火車只需不到個半鐘頭,一路上談談李敖,眨眼便到了。三天的活動我經常公開調侃許先生是「少年梁文道」,有時候則喚他為「山寨版梁文道」,如果某日梁公沒空演電視,找他冒名頂替,拍個遠鏡,必可亂真。
我是首次來杭州,卻沒太多時間到處走動,可惜。天外天,樓外樓,是去了,但就只是略看西湖,談不上感受印象。倒是離開前在「小江南」吃了一頓難忘午餐,尤其那碟酸香的臭豆腐,恨不得將之帶回香港。
少年集照
明報D07|副刊|時代|By馬家輝2009-03-03
意亂情迷之際所拍下的雲雨艷情,對男女而言,各有什麼不一樣的意義?
女的想必視之為時間的凝固,像真空冷藏,把最火熱的高峰定影為剎那永恆,花無百日好,好的東西最容易失去,但因有了一張照片,記憶常新,如同施展了奇蹟魔法,嘛里嘛里哄,玫瑰花停住於綻放之時,日後儘管老去衰頹,瞄一眼照中容顏,依舊得記在高原上縱馬奔馳時的舒爽暢快。
再瞄一眼吧,潮汐重捲千尺浪,事隔多年,依舊忍不住臉紅。
因此啊當女的把照片送給男的,等於把美好的片刻交給了他,讓他記住,請他永遠記住,某年某月某日我們曾經相擁如樹藤相連,宛若指天為誓,除非我們願意,沒人能把我們分開;今年今月今日我們儘管已經不復相見,但因有了一張照片,依然是,沒人能把我們分開。
所以啊照片絕對不止顯影了肉體而更是承載着感情,當女的願意讓你按下快門,等於願意把生命像蛋糕般輕輕切下一片,把生命的某部分甜美,配上奶油和巧克力,盛在碟上,送到你嘴邊。吃吧,別猶豫了,在這剎那讓我們生命重疊,日後任何時刻把照片按出重看,喉間湧起一陣蠢動,你將憶起曾在舌尖迴蕩的那股酥甜。
然而擁有了照片之後又有哪個少年忍得住不將之與友分享呢?青春慘綠最需要透過攻城掠地以肯定自我,一張照片便是一杆插旗的標記、一趟征服的旅程、一場戰爭的掠奪,甚至更殘忍,一張照片是一個高高懸掛在城樓上的骷髏頭,少年大王站在樓頂,為了所收集的骷髏數量而心滿意足,終而雙手叉腰,仰天獰笑,自傲自豪於友儕之間。
古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今是一將功成萬女脫,後現少年不再喜歡集郵了,他們的嗜好改為集照,把騙來的誘來的拍來的相片珍藏於虛擬世界,進而在虛擬世界裏把藏品交換流散以共歡宣淫。
身處兩地,面對同一張照片,女的可能仍在幽幽懷念那短暫歡愉,男的則大多在思量如何用更短的時間取得更多的戰利品。陰不符陽,男女終究是兩個相異的物種。
關于《常識》的常識
2009年12月7日
【明報專訊】梁文道《常識》入選中國年度十大好書,記憶中,這是第一本香港人著作獲此殊榮,內地讀書人對此叫好,在普羅讀者之中則更叫座,一本書在半年之間賣了廿多萬冊,發揮了無比的影響力。
是的,一本書如果只能賣兩三萬冊,或許只是市場概念上的「暢銷」,但假如賣上二三十萬冊,便是一個值得關注和理解的「現象」了,因為它竟然能讓這麼多人選擇用鈔票投票,並在閱讀之後爭相討論,背後一定有著某種切合集體情緒的獨特魅力,也必對此情緒火上加油,進一步推動它的爆發。
《常識》推動了什麼?先不談作者的細緻文字功力和博雜的知識學問,僅就閱讀效果而言,這書的最大啟蒙作用之一可能是讓中國讀者知道,時事評論原來可以寫得如此不刻薄不憤慨不誇張但卻又能夠如此深刻如此開闊如此趣味滿滿。換個角度說,這書令中國讀者讀到了很不中國的中國評論,它教導了中國讀者什麼叫做「精準評論」,在下筆時,由於評論家懂得「自我設限」,故能引領讀者直接對問題核心,在該有的坐標裡看事情,不會迷途,不會失向。
別誤會,這裡說的「自我設限」並非一般理解的「傳媒自律」。我想說的是,《常識》作者不會像一般的中國評論員般動輒站在道德高地放言高論,先罵三句市民無知,再罵五句高官無能,最後感嘆兩句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之類便收筆了事。相反,作者通常先把討論話題牢牢抓住,透過一些古今中外的例子幫助讀者了解問題的類同性和特殊性,再在制度層次上思考它的困限和出路,如此進出兩三回合,便像把一個橘子剝盡了皮,讀者自可嗅到看到嚐到橘子的甜酸滋味。
當作者以《常識》作為書名,我猜,他腦海的「常識」定義,指的並非書內所指的問題或他帶給我們的結論,而是他在引導讀者掌握這些問題和結論過程裡所展現的思考方法;回歸常識思考,你或可以得出極為寶貴的結論。箇中有禪意,頗符合梁文道近年的學佛精神。佛在文中,文浮佛意,這叫做表裡合一。
阿弥陀佛恭喜道长。
《小團圓》及张爱玲身后的三位"男知音"
2009年12月6日
【明報專訊】去年在深圳開會評選年度好書時我已忍不住笑,今年更是索性笑出來,而且不但笑,還參與其笑,成為其中一位「搗局者」。
去年笑的理由是十個大男人坐在會議室內討論一樁嚴肅無比的事情,但表現出來的言行卻跟小孩子差不了多少,有點似一群童子軍在開會,嘻嘻哈哈,吵吵鬧鬧,從議事規則到議題內容皆爭論不休,十個人加起來至少有五百歲了,「稚氣」如斯,豈能不笑?
另一個令我發笑的原因是在場有兩三個人特別愛說話,主持人拿著咪高峰引導討論,他們卻總拉著鄰座評委低聲說話,「開小會」,對會議構成了若干程度的干擾,於是主持人唯有大聲直斥,喂,某某某,能不能不講話?簡直像班主任教訓壞學生。
好吧,坦白點名好了:最愛「開小會」的人是陳子善,已經是教授了,還愛在會議上亂說話,我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暗猜這傢伙在上海教書時是何模樣?
更好玩的是,被主持人訓令後,陳子善通常只能保持沉默五分鐘,然後故伎重施,「開小會」的老毛病又犯了,主持人只好再訓令一次,陳教授竟咧齒而笑,回嘴道,嘿,我是跟他商量某本書的內容呀,這很重要,否則我沒法投票。
主持人是他的老朋友胡洪俠,是從河北移居深圳多年的作家,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今年開會我剛好坐在陳子善和止庵中間,三人都是張愛玲迷,而今年《小團圓》正好在候選書目之內,又有一位來自上海的對《小團圓》出版極端反感的作家評委,我們三人對他一人,故連我也失控地頻頻跟左右兩人交頭接耳,我也變成「開小會」的人了,真失禮,所以又想哈哈大笑。
《小團圓》最後入選了。我們高興得互相擊掌givemefive,三個中坑絕對像三個大男孩。可憐那位上海作家被氣得鼓起臉孔,不斷抽煙消氣。這確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趣怪瑣事,富幽默感的張愛玲泉下有知想必也掩嘴而笑。
除了《小團圓》,梁文道的《常識》也入選了。香港作家奪得中國十大好書之一榮譽,香港寫作界總該分享喜悅吧?所以我在這裡寫出來,順便向梁公道個喜。
又一個故事關於《胡適手稿》
2009年12月3日
【明報專訊】在深圳開會至八點,與陳子善等學者前輩到圖書中心旁的「尚書吧」繼續聊天,聊累了,在店內橫七豎八的書堆裡尋寶,自是一樂;這回找到了一套出版於四十二年前的《胡適手稿》,開價一千元,八折盛惠八百大洋,不貴不貴,絕對超值。
但我始終沒有把它買回家。
並非捨不得金錢。若說捨不得,應是捨不得讓自己的佔有慾這麼快便因被滿足了而冰冷死去,我寧可讓「慾火」在心頭再燒一陣子、再醞釀一陣子、再攪動一陣子,才去買,這可享受雙重滿足,既佔有了書,也體會到佔有前的等待快感,等於有了雙倍開心。蕭伯納不是早就說過嗎?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法佔有想佔有的東西,另一是很容易便佔有了想佔有的東西。我緊記於心,故予以實踐。
當然有點顧慮手快有、手慢冇,書本會被別人買去。但無所謂了,隨緣即好,是你的便是你的,強求不得,每個人都有一套做事的時間表和路線圖,按此行事便最快樂,中國人慣用「自在」二字描述一種輕鬆無掛的幸福感,用得極好,其中那個「自」字,是關鍵所在;隨心去做,盡量別讓自己成為別人的行動的「依變數」,這才重要,比佔有更重要。
然而話說回來,一套三冊的《胡適手稿》確令我回港後仍思之念之。三本書皆採線裝復刻設計,不厚,每本只有一百頁左右,內容是胡適的閱讀筆記或書信,由台灣的中央研究院胡適紀念館出版於胡先生逝世之後,當然並非真貨而只是手稿的複製品,但製作水準極佳,幾可亂真,三冊合放於一個精裝硬盒內,印著淡紅色的線條圖案,也有胡先生的黑白照,穿長袍,抱胸而立,笑容滿臉,意態親切,令人聯想到余光中所曾說的「中國人最美麗的樣品」。我是極想極想擁有它,且看兩周後再去深圳,是否有緣。
其實我曾經擁有其中一冊。那是十多歲時買的了,離港讀書,放在爸媽家,家裡火災,被燒掉了。我一直想找機會買回,沒料卅年後才再見到,我有信心,下次去到「尚書吧」,它一定仍在等我。且看是否屬實,再跟你說個從頭。
馬家輝
關於《茶店說書》
普通與傳奇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12日
【明報專訊】前兩天在「筆陣」欄內談及錢學森的生命抉擇,我說他,故事與故事重重相疊,便是傳奇。無巧不成書,交稿後躺在酒店床上讀止庵先生新書《茶店說書》,其中一篇文章詩論張愛玲舊著的來龍去脈,見他述及《傳奇》書前的作者題詞:「書名叫傳奇,目的是在傳奇裡面尋找普通人,在普通人裡尋找傳奇」。彷彿正是最好的提醒。
錢學森固是傳奇的科學家卻亦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故可從其生命的不同階段裡看到傳奇糾纏著普通。我的文章,所說的就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
閱讀顯然總是有「緣分」這回事的。什麼時候剛好讀到一本書或一篇文章,本是尋常的閱讀,卻忽然跳出了一段文字,剛好切合此時此刻該時該地的一些想法,或是一些感覺,或是一些「需要」,於是被深刻地撼動,好像閱讀的時間順序被暗中設定了某組「程式」,不會過早讀到它,也不會太遲,就是剛好。於是喚起了某一種層次另一種形式的讀書趣味。
止庵的書是他在北京簽名送給我的。中華書局的版本,跟胡洪俠的《書情書色》相同,卅二硬本小開本,復刻了很古雅的民初感。止庵問我有沒有興趣找出八九萬字的文章整編一下,加入這套系列;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頭回答,待我找找,待我找找。不好意思是因為今年已在內地出版了兩本新書,年底又將在台灣「麥田」出版幾本小冊子,平常動筆雖勤,但愈來愈覺得沒有太多東西值得留下來,出書愈多,愈見膽怯。可是小開本的復古誘惑畢竟是強烈的,回港之後,有自知之明,恐怕仍終抵抗不了,將往箱底翻尋,努力試一試。
《茶店說書》照例是謙厚的書名,完全是作者的性情反映。周作人曾在信裡說「近見豐氏《源氏》譯稿乃是茶店說書,似尚不明白《源氏》是什麼書也」,止庵乃借用,「我取這個書名是告誡自己不要信口開河」。
當讀到這則書名解題,我的膽怯又來了。還是別出為妙。止庵似乎不是提醒他自己而只是提醒我。觸目驚心,閱讀至此竟是有點警世的恐怖了。
隔窗望去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13日
【明報專訊】本已極累,躺在酒店床上翻開止庵的《茶店說書》,精神來了,不知不覺讀到凌晨兩點。不行不行,要睡了,必須加快速度讀完,明天還得早起忙個整天。
此行在內地幾個城市選住的都是所謂「精品酒店」。酒店外型毫不起眼,名字更是普通甚至略帶怪異,像北京有一間叫做「船舶重工」,乍聽還以為是間工廠的附屬賓館,房間卻是裝潢得精緻舒適,空間也大,關上門,便是一片自在的小天地,或明亮或摩登,杭州那間世貿君亭更刻意模仿泰式風格,比那千篇一律的五星豪華客房更能讓人睡得安穩。
微細的進步,已足讓人樂於親近。
那夜躺在寬軟的床上,把書看至232頁的最後一篇文章,以為完了,再讀完233頁的後記即可倒頭大睡,豈料後記的幾行短字竟然召喚起一連串的思考,註定又是一夜難眠。
是這樣的。止庵引述了芒迪亞格小說《閑暇》的故事,主人公出門經商,中途在巴塞隆那收到家中女僕來信,告知其妻出事了。他決定不把書信讀完,暫時不願面對未知的恐怖,反而用了三天三夜飽覽城市和尋歡作樂,玩累了,才把信讀完,原來兒子不幸溺斃,妻子傷心自殺。主人公乃吞槍自盡。
止庵如此替書本結尾:「讀罷我想,我們所希望的無非是晚些得到那消息,所努力的無非是晚些看完那消息,所謂人生正在其間展開,此外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哀傷而準確。把《茶店說書》闔上,我懊惱怎麼剛好在旅途之中讀到這樣的一個故事和聯想。
睡不著了,倒感覺肚皮有點餓,乾脆披上厚厚的長褸和圍巾到街上找吃,上海有的是港式茶餐廳,廿四小時營業,吃一碗熱騰騰的牛腩麵,味道不輸香港,份量卻是香港的一倍。坐在店內一角隔窗望向暗街,梧桐葉落在地上,北京下雪這裡下雨,計程車偶爾呼嘯而過,閃過一道刺目流光,蕭索之中另有清爽。
尚有幾個鐘頭便應天亮了。白天與黑夜之間,快樂與不幸之間,所謂人生正在其間展開,或許我們也可以這麼說一說想一想。
尊貴的李維史陀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11日
【明報專訊】100歲。這年歲的老人。如日本的金銀老婆婆,是上電視台露著缺牙笑談養生之道。返老還童似的笑容,讓觀者讚歎及詫異人類之老去的極限與生命的臨界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景況。
而人類學者李維史陀,在面對鏡子裡鶴皮白髮、滿手黑斑的老年自我時,會否對自己書裡那些結構主義的人類學描述有了更真切的體驗?結構先行,所有的個人之經驗都可用來驗證理論的真偽,所以那身軀上如圖騰般的皺紋與斑點,都要變成一個大結構下的一個小印證。所有個人的經驗都只是人類學裡某一個結構之中。
所以個人之渺茫微小。重要的是宏大理論之發見。沙特與卡繆的存在主義與他是在對立的位置,但是那是主義作的祟,是政治立場所導向的爭論與辯駁。如果把這個暫時放下,把李維拆骨去肉,把他的文字還原為一個寫作者的回憶與記,在《憂鬱的熱帶》、在《野性的思維》、在《原始人的心智》裡,我們找到一個身為人類學者的李維史陀,另一個文學家的身份。就如我們在《帕洛瑪先生》、在《宇宙奇趣》裡,我們找到一個身為小說家的卡爾維諾,另一個天文學與動植學者的身份。
就我狹隘的偏見,不管李維是不是一個偉大的人類學家,當一個人可以把文字表達得如此動人與睿智,進而挑動一個普通讀者樂於經由他的語言之魅惑,而進入不曾也不想進入的領域,繼而擴展知識而非文學的樂趣。那麼,李維已晉身到另一個階層,我們將不能因他過氣的理論或犯駁的哲學歸類為一個「死去」的人類學家。
他會以另一種身份,永恒矗立在現時的地位,他在《野性的思維》書裡第八章提到可逆的時間,最後提到文豪故居的陳設會令我們心潮洶湧,不能自已。因為重要的不是證明這張床是梵谷曾經睡過的,參觀者要求的只是它能被指示出來。
而李維史陀真人,無論他是否還以肉身存在於這世間,他所指示出來的,令我們不能自已的,已經是確實的如一族人對其石洞內的圖騰有著時間逆行之可能,和過去接軌而不喪失其思想傳承與文學洞見的堅決意志。
那100年的光陰,正正印證了知識、文學進化之尊貴。
就是這樣Thisisit
文章日期:2009年11月9日
【明報專訊】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錯過《Thisisit》這部紀錄片,讓在風中飄來飄去的醜聞傳聞私語,把MJ形容為一個怪胎,如窸窸窣窣的雜音所營建的娛樂界的表面相。那表面相,是他挑戰的正常平庸的世界給予的價值觀:把自己整得像個失敗的個體、奢侈的無節制的暴發戶、有兩三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所有娛樂版所鍾愛的頭版準則,都可以從他身上挖掘,然後滿足所有巨星予平凡人等的想像與猜度。
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繼續讓MJ為一個被媒體飢渴著剝削著的目標,以一種消費的方式來對待的巨星,把所有負面醜惡的情事幻化成令人情緒高漲的娛樂版新聞(對不起啊,MJ),然後我們猜度,這樣的MJ,就是真實的MJ。
這些前提,都只是關乎一個願望:只要MJ,活著,那麼上述一切,老實說,沒什麼關係。
因為,真實的MJ,會在倫敦的演唱會中繼續令歌迷發狂高叫,激動的暈眩,而我們再度回春,回到那年代的春天,有死的記憶和活生生的MJ掛,他會帶領我們,如那吹笛手,我們如催眠般隨他前進,青春的隧道、搖滾的隧道,那吹笛手的魔咒,像由天空撒落的銀色碎紙般眩麗,歌曲舞蹈,如自地底冒起的青春花草般鮮美。過了這幾多年,在真實世界欺枉過我或我欺枉過的夢與理想;在生命的命題中所失落的關於激昂與忘我的某刻,都會被MJ召喚回來,與我們同在,在一場演唱會的兩個小時,我們如美人魚信任她的王子、如孩子信任他的童話,如一個歌迷,信任他的歌手,並冀望著這樣的世紀交會。
Thisisthemoment,Thisisit,他說。簡潔的。Nomore。
但是我現在坐在冰冷如冬的影院,看著令人愴然淚下的紀錄片,我問:Thatisit?MJ說一切都是因為愛。那之前,歌迷透過他的歌他的舞他的MTV來愛他。這之後,我們透過本不可能偷窺的秘道,透過了解你的人而不是你的歌來愛你了。因為了解因為愛,因為死亡因為愛。
因為。所以。
於是我們看完這部片後,明白背後其故事之真相,MJ的真相,涉及一種共生的真理。而共生的真理是,那銅幣的兩面,我們終於看到MJ的那一面。
我拋出去,它轉旋,落了那對我的一面。
於是,許多人哭。因為愛。
标题:【明報專欄】「奇女子」到底「奇」在哪裏?——狄娜兩帖
/文:馬家輝
【明報專訊】2010-4-6
1.李翰祥筆下沒有她的名字
狄娜死後留下遺作自傳,其中一章憶述38年前全裸演出《大軍閥》的細節過程,表示李翰祥導演欺騙了她,讓她在不知情的狀況下演出裸戲;坊間一些報紙就此訪問了一些當年曾經參與其事的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他們異口同聲地說,狄娜其實在拍片現場裏被說服了,所以,拍裸戲,她其實是自願的。
兩造說法孰對孰誰?
人死無憑,只能淪為羅生門。但若純按文字邏輯推理,很可能狄娜說了真話,而其他亦沒有說謊,只因,李導演不僅把狄娜欺騙了,他連其他人也瞞過了。
對於這宗「疑似欺騙」事件,曾被李翰祥稱為「影圈中的怪人」的蔡瀾先生早於2003年10月9日的某周刊專欄內已有記述,但蔡先生沒有提過半個騙字,因他或許不知道內裏乾坤,還以為自己游說成功。該文有此一段,足為狄娜遺作的關鍵補充:
「《大軍閥》在一九七二年順利開拍,當時我從海外被調回來當製片經理,有麻煩事我就要上陣,片子鬧出亂子來。
怎麼一回兒事?女配角之一的狄娜拍到一場戲,李翰祥要她露出一個屁股來。狄娜說這事前沒有告訴過她,李翰祥說這個形象也是從西洋的采臣名畫得來,不穿衣服的女人躺在沙發上,只見裸背,回頭微笑,他反駁說意境很高,人家幾百年前已經畫了出來,當今是什麼年代?
狄娜關自己在化妝室中哭不出來,攝影棚中上百個演職員在等待,問題怎麼解決?
我硬着頭皮跑去敲門,狄娜紅眼聽我要講些什麼。我只有說:『你不拍這場戲當然有你的理由,我費多少唇舌也說服不了你,但是職責所在,我非來不可。人家問起,你就說我來過,盡了我的力叫你拍就是。其他的你自己做決定,我走了。』
大概狄娜看我這個小伙子說得可憐,也就乖乖地走進片廠,把這場戲拍了,出DVD時,請各位記得看。」
上述回憶跟狄娜所記絕不矛盾,因為狄娜的說法是,在蔡瀾敲門找她以前,李翰祥已先對她游說並且讓步,表示「我們會拍得很美,掛着輕紗,鏡頭會很遠,只拍到腰肢」,但結果,拍戲時,李翰祥沒守信用,「我只顧把手上的白色絲巾蓋在肚臍以下,用手按巾遮住下部,量李翰祥亦不敢叫我把絲巾拿開,我當時還覺得李答應了我的話,我怎會想像到李翰祥竟然在沒有燈光處我看不到的背後,放了一個鏡頭而把全景取盡,見到我全裸的背影」。
如果狄娜的憶述符合事實,併合蔡瀾先生的事後追記,那就是說,李翰祥既事先沒於劇本註明需要全裸演出,其騙一也;復於拍戲現場說一套做一套,其騙二也;而在游說過程裏他亦沒讓其他工作人員得知自己處心積慮偷拍裸背,其騙三也。騙術如此高明,難怪李導演拍得出《騙術奇譚》、《騙術大觀》、《騙術奇中奇》等賣座騙戲,身是戲中人,導演本身就是「騙子」,賣座火紅,自有道理,而狄娜遺著亦令我恍悟,昔日細讀李翰祥的銀壇憶舊作品,確似未見他提過半句狄娜,以李導演對於女演員的超高鑑賞力,沒有理由不對這「奇女子」品評論斷;他曾用數千字談《大軍閥》戲裏的許冠文的幽默詼諧,又用了另外數千字談《大軍閥》裏的胡錦的風騷媚艷,可是隻字不提全裸演出的狄娜,頗不尋常,若以「小人之心」度大導之腹,很難不推斷他是問心有愧。但或許是我自己看漏了,有機會必找出李導演之書重讀一遍,他寫過厚厚一冊的《三十年細說從頭》,在1990年代已在中國大陸賣逾百萬冊,其後又寫了數冊《天上人間》,同樣大賣;這兩種書的繁體版皆由「香港天地」所出,那既是華語影史的關鍵紀錄,更是兩岸三地文化史的多姿側影,不可不讀。
2.狄娜胸前的性別戰爭
狄娜死後,新華社於發放新聞時冠以「奇女子」稱號,可見其「奇」早已深入民心,不僅得到特區百姓認同,連內地傳媒亦喜由這角度察之看之。
狄娜到底「奇」在哪裏?
她的奇,當然是傳奇的奇,一生行事變化多端,時而是鏡頭下的艷星,時而是盛宴上的間諜;時而是宣布破產的無產階級戰士,時而是創建跨國企業的資本主義信徒;時而是讓無數男士為她傾倒,時而把所有男人拒諸門外;時而是有着一個女兒,時而有着一個兒子......狄娜身分多元多變,令人眼花撩亂、難以捉摸、無法定性,而更妙的是,狄娜多年以來、一直以來都在訪談和著作裏流露着強烈的「拒絕定型」傾向,明明透過大眾傳媒為自己散佈了許多形象框框,卻又透過大眾傳媒公開拒絕受限於此等形象框框,如此「出爾反爾」,令人感覺到加倍難以捉摸,由此加倍感到焦慮。
這向來是大眾傳媒的遊戲規則不是嗎?公眾人物都被賦予某個標籤,律師、商人、政客、藝人、醫生......統統有個規定形象,老百姓透過這個形象框框來期待、解讀你的一言一行,若有違越,便會覺得新奇或驚訝、焦慮或厭棄;誰敢挺身打破這個框框,誰就往往會被視為勇敢或叛逆。而狄娜之「奇」,正在於她在三個層次上挑戰自己的框框:一是她以女性之身去創框然後破框;二是她創立的身分框框不止一個所以也打破了不止一個;三是她於打破框框之餘還勇於倒過來嘲諷框框、不屑框框。她不止把框框棄如敝履,她還轉身一腳踩在框框之上。憑此膽量,憑此無畏,得配「奇」名,實至榮歸。
在狄娜所打破的諸種身分框框裏,最廣為人知的當然是肉彈形象。她在大銀幕上以脫起家,風情萬種,顛倒眾生,但她忽然轉以豐富的知識和口才站在小屏幕前另闢新徑,嚴重衝擊了香港人對於「波大無腦」的刻板印象。從這角度看,狄娜其實是勇於也精於用肉體向男人宣戰的第一代港女,既然普羅(男)百姓愛看女人胸前的兩團豐肉,她就給你看個飽,然後再嚴正認真地告訴大家,女人不只有胸也不應該只有胸,波與腦並不對立,女人萬歲,女人有權利也有權力要自己想要的任何東西。也就是說,胸前的兩團豐肉只是狄娜的臨時借用武器,她的真正戰場不在胸前而在別處,地球很大,生命的面向很廣,她還有許多不一樣的身分戰爭要打。
但既然名為「戰爭」,男性當然也會反撲反噬,此之所以男性多年以來仍愛借用狄娜之名來代表麻將裏的二筒,這其實是說,不管你的身分如何多變,無論你的頭腦有多厲害,我對你最感深刻的始終只是一對胸前巨乳,我要永永遠遠把你的形象鎖定在巨乳之上,巨乳是二筒的代名詞,所以也就是你的代名詞,也就是你,也只是你。
對此既隱晦又明顯的性別戰爭,狄娜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她生前多番表示「那僅是香港這種保守的父權社會對女性的揶揄」。可惜的是,到了最後,狄娜死了,父權不死,香港的文化保守幽靈仍以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場域,繼續揶揄、壓制各方女性,狄娜沒法再管了,她打完了自己該打的仗,我猜,她累了,揮手人間,她決定到另一個地方再創傳奇。
但在離世以前,聰敏無比的狄娜竟又刻意在遺言裏留下了一番「傳媒理論」,這既是對「各位傳媒朋友」的最後敬告,卻又何嘗不是最後警告?——警告他們切勿於其逝後亂寫亂報她的生平新聞。高手出招,例不虛發,僅是這招,已為狄娜這位奇女子又添上一筆傳奇紀錄。
标题:【明報專欄】腦殘先生今天來了香港——摘錄自古典小說《腦殘遊記》第23回
【明報專訊】2010/4/1
蔭權5年,4月1日,愚人節,腦殘先生前來香江。
腦殘,廣州西關人也,歲數不詳,財富不少,據說讀過下書,近幾年從神秘生意買賣賺了好幾十個億,向全中國所有大學買了十幾廿個榮譽博士學位之後,每天無事好幹,獨獨喜歡交朋結友,許多香江商賈名流到他家鄉,他一律超豪招待,雖無酒池肉林,亦有鮑參翅肚,邊吃邊談,指點江山,多少見不得人的錢財和詭計皆由此而來。
此時此刻,腦殘先生到了香港,一來想向特區大學打打主意,看看能不能亦在此城買番幾個榮譽學位,二來則是專程探望幾個老朋友,第一個,就是飲食議員張廿蚊,因為前陣子在家上網讀到新聞,知道老友被刁民圍攻,替其深感不值,他向來重情重義,乃趁旅遊之便,登門致意慰問。
「唉,張兄,你老人家口才了得,點解今次咁失策,搞出咁?大頭佛?」腦殘先生劈頭便問,順手從口袋裏抽出一根「黃鶴樓漫天遊」香煙,先把煙放在鼻孔前猛力一索,然後才點燃。這是全中國最貴的香煙,人民幣兩千元一盒,一盒只有兩包,每根香煙都有獨特編號,據說煙草含有藥效,一可止脫髮,二可治陽萎。
張廿蚊搖頭苦笑,示意別提別提。
「男人大丈夫,不必迴避!經一事,長一智嘛!」腦殘猛吸一口香煙,吐出煙霧,邊笑邊道。「我仔細研究過了,張兄,你其實根本唔需要道歉,冇必要講乜鬼唔好意思。我上網反覆聽?好多次你當日?受訪片段,發現你只係講『最低工資廿蚊』,但從冇提過係講緊時薪。所以,當人事後鬧你點解講廿蚊咁少,你大可好口響咁話,我係講梗每分鐘廿蚊呀!唔通幫勞動階層爭取高薪都有罪咩!你又可以補充說明,每分鐘廿蚊確係超現實,但我故意提出來刺激一下大家的腦袋,等全社會一齊思考到底邊個數字至最合情理,太低固然唔得,之但係太高亦唔可能!我應該集思廣益,千祈咪用感情掩蓋理性!」
張廿蚊聽後,一拍大腿道:「一言驚醒夢中人!其實我就算唔講每分鐘廿蚊咁誇張,亦可以話係廿蚊人民幣,折算番港紙,咪差唔多等於廿三蚊囉,咁我個黨主席就再冇理由出同我唱反調啦!一諗起就嬲,真想一巴打扁佢個噴髮膠頭!」
煙抽完了,腦殘先生道別張廿蚊,改去探望另一個老友潮州忠。佢知道潮州忠日日都會去灣仔佳寧娜食潮州菜,呢度係港島區50歲以上潮州佬大本營,亦係他們的comfortzone,一定可在那裏找得到他。果然,一進店,尚未見到潮州忠的影子,已老遠聽見他跟朋友們坐在菜館內某處大談特談「黑底係唔係大晒」呢個嚴肅命題。
潮州忠見到腦殘,熱情打招呼,腦殘問道:「咦,好耐冇你消息,我幾驚你會陪班粥粉麵飯民主派癲,辭?職,走去搞選舉!」
「?,講下!唔通講下都有罪?」潮州忠邊說邊撥弄頭上剩下的那三根頭髮,理直氣壯地說。「而且我呢招只係激將法,當初就係怕佢會縮沙,專登大下佢,話你辭我又辭,激佢搞落去。嘿,我睇死呢班友?啦,玩到咁大,一定收唔到科,一方面內部分裂,你鬧我我鬥你,鬼打鬼,鬼咁肉酸;另方面同阿爺全面攤牌決裂,以後想有偈傾都難!咁就更加益晒我啦!」
腦殘先生連番讚嘆,衷心佩服呢位老友的老謀深算,難怪他每次去拉斯維加斯都贏一千幾百萬,初時腦殘還以為他只是習慣報喜不報憂、亂吹牛,如今看來卻有可能是真的。但當然是真是假根本無所謂,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任你選擇如何相信。可是,回心一想,終究不妙,乃細細聲提醒潮州忠:「你呢番話淨係對我講好啦,千祈咪畀阿爺知道。阿爺至憎呢班友搞公投起義、解放香港,如果畀阿爺知道你當初有份激佢辭職,你一定會被遷怒連坐!」
「你同我定!」潮州忠笑道。「阿爺好英明?,中/國/共/產/黨/搞?幾十年鬥爭,有乜風浪未見過?點會咁容易相信呢?就係起義同解放?阿爺更加唔會相信補下選就係公投!中央一定只係做下樣,故意惡死騰騰一番,以便搵個理由,響適當時機加快推動第23條立法!起義等於顛覆,解放等於叛亂,如果當年第23條立?法,睇下仲有冇人敢公然搞顛覆!邊個嗌起義就拉邊個!呢筆數,過完選舉之後阿爺肯定同你慢慢計,你信我啦!」
腦殘聽後,茅塞頓開,加倍折服。飲完幾杯潮州茶,搭的士番酒店,順道打個電話去搵李肥壯,恭喜佢擔任了剛成立的什麼港什麼台什麼委員會的主席:「肥佬李,你就掂啦,連台灣條水都食埋!呢鋪最唔開心?人肯定係呢兩年畀你打殘?田家少爺們!佢想唔眼紅都幾難!」
「呢個世界,講真,冇話邊個眼紅邊個?,話晒佢兩兄弟都霸住?好多地盤,但近幾年唔係好聽阿爺話,竟然連23條都敢反對,梗冇運行。香港地,大家輪流做莊,好應該?。」肥佬李在電話那頭,邊抽雪茄邊笑道。
腦殘先生坐在的士內,邊聊電話邊望向窗外,午陽正烈,陽光曬射在中環企業大樓的玻璃幕牆上,香港的鏡像倒影完完全全被遮掩了,香港正在高速消失中,如同許許多多的舊建築,如同許許多多本來受到重視的核心價值。而這,當然跟腦殘毫無關係,愚人節在香港,他感受到無比充實,因為這個城市愈來愈讓他感到熟悉,因為這個城市的遊戲規則跟他家鄉愈來愈相似,這充分證明香港確實已經回歸。
這夜回到酒店,他決定重出江湖,把錢搬到香港,搞個企業,弄個上市,也收購或入股電視台,自任董事長兼總經理兼節目主持,節目名稱就叫「腦殘飯局」,專門訪問像張廿蚊潮州忠李肥壯之類的有識之士兼愛國人士,他要用廿年時間把電視台打造成中國的半島電視台,向全世界宣傳中/國/盛/世的偉大真相,打破美帝的傳媒資訊壟斷。
這夜腦殘愈想愈興奮,預見自己可為國家盡一分心力,難以成眠,索性拉開窗簾,隔着房間玻璃對着沉睡的香港,高聲喊句:中國萬歲!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
人地相宜
人地相宜/文:馬家輝20091022
——淺析香港的「土地意義重整運動」
【明報專訊】假如時事新聞是一齣可被隨意控制的DVD長篇劇集,且讓我們按一下手上的遙控器,把片段倒流設定於9月18日的那個時間點,場景是中文大學:唐英年於演講後回應提問,當有人問及關於菜園村的收地爭議,他擠起例牌笑容,結結巴巴地覆述「興建高鐵是為香港整體利益着想,所有人都應該協調配合」之類例牌答案,但在過程裏,把「菜園村」錯說成「草園村」。
坐在他身邊的蔡子強是一位耿直君子,坦率地糾正他的語誤,然而語音未落,唐英年司長再度誤「菜」為「草」,令蔡先生一時之間不知道應否再度糾正,表情略有尷尬。
從細處看,這場景可以只是演講裏的一段小到沒法再小的詼諧插曲,枝節末流,笑過即算,若往大處看,見微知著,我們難免暗暗懊惱,怎麼一位司長連一個近來這麼重要這麼關鍵的地名亦沒法記住,在他心裏,到底有沒有這條村的位置、有沒有村內居民的重量?是否在高官的眼裏,任何村落甚至任何空間都只是其「N大建設」藍圖上的一個小圓點,只要喜歡,只要高興,大筆一揮,畫幾條直線橫間,即可憑藉「發展」之名把圓點左遷右拆?在高官的眼裏心裏,到底有沒有「人」這個字?
或許正因根本沒把「人」放在眼裏,高鐵方案打從開始即沒認真對村民進行聆聽、游說、溝通,即如菜園村關注組在回應聲明所指,「菜園村逼遷問題源自行政當局對新界鄉村非原居民社群的漠視,把他們當成可以隨便驅趕拆遷的二等公民。廣深港高速鐵路在刊憲前,政府只跟被原居民壟斷的鄉事委員會磋商,將車廠選定在石崗菜園村興建,被逼遷的菜園村非原居民卻一直蒙在鼓裏,連最起碼的資訊也缺乏(現方案只有非原居民被逼遷)。這種不平等待遇,是日後菜園村民激烈抗爭的重要原因。」
是次菜園村抗爭的總口號是「不遷不拆」,背後展現的恰恰是行政官僚所一直沒法了解或即使了解亦不願認同的生活價值,那就是:人與土地的依附共存。人,生活在土地上面,每天24小時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跟土地進行對話,土地絕對不止是只供買賣流轉的「空間」(space),而更是被灌注了個人意義的「地方」(place),唯有認同這點道理,行政官僚在開展任何所謂規劃以前才會把人及其跟土地之間的對話內涵盤算在內,反之則只把所有規劃流程化約為「有待解決的技術問題」,只重「價格」,不問「價值」,終令「價格」與「價值」赤裸裸地對抗相爭,煮鶴焚琴,兩害雙輸。
這當然不是什麼抽象的哲學思考而具體的實踐結果。英國社會學家紀登斯(AnthonyGiddens)在近著《氣候變遷的政治》裏論及蔓延全球的新社會運動,清楚指出「人地相宜」的價值觀是過去20年的復興產物,其有兩大實踐源頭,一是風起雲湧的綠色保育潮流,另一是殊途同歸的身分認同政治,兩者互相衝激碰撞,驅迫現代人重新思考生活與土地之間的共存意義。土地,是腳下踏足之所,是實實在在的起動原點,亦是生活意義的承載和創造場域,任何對土地的冒犯便是對人的冒犯,同理,抽離了人而談土地,意義亦不存在。
香港的新社會運動並未自外於全球洪流。遠的不說,過去數年,在香港出現的一連串社會抗爭皆跟「人地相宜」有着深刻而直接關連,從保護維港到守衛利東街,從哭喊天星到憤怒皇后,從呼喚一間舊戲院到哀悼一座舊街市到想像一片西九龍,愈是跟土地相關的荒誕官僚作業愈容易激發吶喊情緒,也愈得到年輕世代的動員支持。且看數天前的「千人怒撐菜園村」,現場有七八成是20來歲的年輕人,儘管他們可能一輩子從未耕過半分鐘田甚至根本不分辨果菜品種,但他們已經懂得並且珍惜土地的生活意義,不再天真地把「價格」直接等同於「價值」。(我常直覺懷疑年輕人的「土地意識」或跟愈趨頻密的街頭遊行頗有相關,甚至亦受愈來愈多的「行人專用區」滲透影響。唯有慣於把腳踏在馬路之上,才會感受到土地的實在意義。Takebackthestreet,土地不止可供匆忙路過,亦可供緩慢地蹓躂使用,可用來遊戲、抗爭、生活,建構自我意識。這是另一個有趣的分析題目,有機會細論。)
「人地相宜」的實踐行動除了反映於菜園村抗爭,其實亦隱約現身於其他議題之上。如果菜園村事件象徵着「村民與土地」的價值辯論,中產階級對於高昂樓價的焦慮吶喊便是「住民與居所」的自主爭奪,至於號稱建構什麼什麼「N小時生活圈」的高鐵計劃則將牽動「香港與大陸」的關係重組;這三項近來最受關注而且緊緊相扣的社會議題無不涉及香港特區作為「一個地方」的多元意義詮釋。是的,近數年來的一波新社會運動或可稱為「土地意義重整運動」,它遍地開花,卻又源於這樣的核心思考:土地不僅僅是商品,它不僅僅有價格,更有意義。
至今為止,這樣的思考方式仍然沒法被政治黨派或行政官僚所妥善應對、吸納。後者一直在「價格漩渦」裏深陷打轉,故難在「人地相宜」的意義立場上跟新世代展開對話;前者則仍被困限於「有普選,or冇普選?」的舊政治生死對決力場之內,面對新世代,竟是如此蒼白無力,因此也公平地愈來愈難得到新世代的效忠支持。
就社會運動的性質而言,香港是「成熟」的社會,而且奇怪地,愈是年輕,思維愈是「成熟」、愈能貼近全球趨勢。反而常以「我也曾年輕激進過」為榮的政治人物和行政官僚似皆鈍化,眼中除了dollarsign,沒有其他——他們還連「菜」和「草」都分不清呢。
馬家輝
資深傳媒人
托爾斯泰是托爾斯泰主義的烈士
魔神合體
文章日期:2010年3月15日
【明報專訊】《最後車站》講述俄國作家托爾斯泰晚年景況,他是中心人物,被老的少的友的敵的陌生的熟悉的包圍,延伸出幾段複雜的人際關係,愛慾與親情,背叛與忠誠,縱使文豪如他,亦不斷在魔鬼與天使之間徘徊掙扎。何況常人。
是不是偉大的作家都有比較嚴重的「魔神合一情結」呢?
或許周作人不會被視為「偉大」,但他對「魔神合體」寫過精準的表述:「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Daimone,可以說是兩個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有時候流氓佔了優勢,我便跟了他去徬徨,什麼大街小巷的一切隱密無不知悉,酗酒,鬥毆,辱罵,都不是做不來的......但是在我將真正撒野,紳士大抵就出來高叫『帶住,著即帶住!』,說也奇怪,流氓平時不怕紳士,到得他將撒野,一聽紳士的吆喝,不知怎的立刻一溜煙地走了。」
托爾斯泰的「魔神合體指數」不可謂不高。年輕的他曾經當兵,在戰場上打過仗殺過人,性格裡種下那麼一點點的暴烈兇殘,並充分反映於其後對妻對友甚至對親如父輩的屠格列夫的硬朗行為,說變臉就變臉,說不理就不理,瘦削的五官木然肅然如聖彼得堡的冰冷寒冬。他也酗酒,也是病態賭徒,也愛在妓院打滾,甚至也動手打過女人,總之「流氓鬼」該做的事情他全沒少做一件,他的書你可能讀得熱淚盈眶,但當活生生的托爾斯泰站在你面前,你不一定會喜歡。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托爾斯泰會死,如同他那一代人全部會死。最重要的是他留下了對一代又一代年輕人有所理想啟蒙的「托爾斯泰主義」,更留下了令一代又一代讀者流下熱淚的文學作品,到了晚年,他亦作出了嚴正的選擇,賣田賣地拋棄所有,獨自離家,終而死於嚴寒車站的站長室。
計算一輩子的總帳,畢竟是「紳士鬼」玩贏了這桌生命show-hand,勝者全拿,「流氓鬼」唯有黯然退場,昔日的胡混反更襯托出眼前的美好。生命如賭博,前面輸的都不算,最後贏的才是贏;輸小的都不算,贏大的才算贏。托爾斯泰做了最佳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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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永生
文章日期:2010年3月16日
【明報專訊】《最後車站》裏的托爾斯泰,扮相神似,乾瘦的臉容,雜亂的鬍鬚,但雙目炯炯有神,閃發着俄羅斯人的百年尊嚴,以及理想。
年輕時的托爾斯泰,眼神恐怕沒這麼正氣吧?
少年托爾斯泰在戰地裏見識過恐怖,歷劫歸來,酗酒狂賭,浪蕩不羈,彷彿不把自己置放於高度刺激中便無法驅散戰爭的濃烈血腥味。放縱自我,是精神的逃避,亦是記憶的出路,唯有如此,他始能於夜晚上瞌得着眼睛。
幸而其後找到了文學,那是另一種出路,更光明的出路,他憑此門逃生,逃到了另一個平台,更高遠的平台,終而留下了偉大的作品和動人的「托爾斯泰主義」。
「托爾斯泰主義」是糅合了宗教情操與革命激情的理想思維,強調奉獻,鼓勵犧牲,主張用雙手雙腳結結實實地勞動生產,在生產裏實踐自我,把自我聯結他人,透過一個又一個人際小圈圈拓建出一個大同世界。這樣的「主義」在火紅的大革命年代裏,本來不算高論,但托爾斯泰透過兩種方式為自己的「主義」加重力量,一是文字創作,在結結實實的有魚有肉的故事裏召喚理想、鼓動激情,令讀者久久難忘生命的昇華與沉倫。
托爾斯泰的另一動人在於以行動支撐理論,不僅口說筆錄,更是實幹篤行,賣地棄產,流放遠行,把自我置於孤絕,讓世人親眼看見「主義」的骨和血,這是托爾斯泰的晚年抉擇,亦是《最後車站》的主題精華。
對托爾斯泰之死亡抉擇,中國作家止庵於十五年前作過精準評斷:「我從來就不認為托爾斯泰主義是多麼結實的思想,我覺得有分量的僅僅是作為一種理想主義的倡導者的這個結局:一位導師把他的門徒引入他創造的秩序,他自己畢竟也在這個秩序之內;他可能毒害了他們,但是沒有欺騙。任何人不信上帝我都不怕,我只怕上帝不信上帝。相比之下,托爾斯泰是托爾斯泰主義的烈士,對於烈士我們無法批評——他確實為此死了。」
死了,但仍活在電影裏,至少。選擇死亡是自我完成,也就是,選擇了永生。
馬家輝
Vegas一夜
文章日期:2009年8月7日
【明報專訊】如果《竊聽風雲》能夠令你血脈賁張,有如玩笨豬跳,一顆心從第一秒忐忑到最後一秒,《醉爆伴郎團》便如一桶冰凍啤酒,令你感受清涼而且略帶暈眩,手腳都放鬆了,從第一秒哈哈大笑最後一秒。
《竊》片的擔正主角是一群中年男人,《醉》片的戲中角色亦是四個荒唐中坑,兩者何其相似,但兩者所營造的觀影效果又剛好相反;所以連續看完兩齣電影,便如輪番泡了冷熱日本桑拿,渾身舒暢,一加一絕對大於二。
原來中年男人聚在一起能夠引爆如斯力量,怪不得羅大佑、李宗盛諸君要組SuperBand大唱特唱了。
於我而言,《醉》片的最大魅惑當然在於Vegas。罪惡之城,墮落之城,快感之城,奇怪,以此為題的荷李活電影從未令我失望過,不知道到底是因為我有「Vegas迷戀症」所以一定喜歡看,抑或是因為Vegas的本質徹底配合荷李活的產業性格所以一定拍得好。我問過自己,但無答案。
《醉》片裏的Vegas一夜,是徹頭徹尾地脫線,四個男人,四杯酒下肚後闖出大禍,所有可能發生的離奇遭遇都發生了,男人回頭細想,頻頻說出口的一句話是「我簡直無法置信﹗」,可見問題之嚴重與離譜。電影由此展開,但並非記憶倒述,重演昨夜荒唐,而是尋找重建,依憑蛛絲馬一步步發現自己到底做過些什麼。每次有新發現,都有一句「我簡直無法置信﹗」,是了,這便是Vegas的恐怖(或快樂?)力量了,這個城市能夠迫你誘你驅使你做盡所有在冷靜時無法置信的事情,不堪回首,連知道都不太敢去知道,只因,後果往往不是你所能承擔。
出發到Vegas以前,電影裏的未來岳父對未來女婿說「記住,發生在Vegas的事情就讓它停住在Vegas」。這顯然是善良的提醒,亦是嚴正的警告,別把荒唐帶回現實,當美夢在眼前成真,往往只會變成噩夢。然而有幾個人聽得進提醒?拉斯維加斯一夜,離開時,不管輸贏,無論邪正,過程裏的那種快感已經滲透到血管了,像小蟲般偶爾跳出來咬你一口,讓你忍不住重回該城。
去過一次Vegas,終生,你便離不開了。
打壓的理由
文章日期:2009年8月20日
【明報專訊】張愛玲在內地民間紅歸紅,卻仍一直受到官方淡對甚至刻意打壓,表面理由是她的前夫曾做漢奸,但明眼人都知道,嗯,其實不是的,不止的;真正原因是張愛玲寫過《秧歌》和《赤地之戀》。
她對一九四九年改朝換代後所發生的事情,「態度不純,立場不正」,而她的作品又偏偏深具影響力,故怎可能會獲得肯定。內地學者專家都明白這項淺顯道理,只可惜,人在屋簷下,實在不好道破。
張愛玲的「態度」在《赤地之戀》的第一場戲已經留下了極形象化的伏筆。那是一個由土改悲劇說起的故事,年輕幹部從城市進入鄉村,第一個晚上便見到「一個赤裸着身子的小男孩站住腳,呆呆的向他望着,手裏撥弄着一個細竹籤搭的框架,大概是剛才拿着去歡迎他們的一盞紅星燈,被雨淋得只剩下一個星形的架子,上面還掛着兩三條破爛的紅紙」。
紅星。破爛。何等傷痛的暗喻和預言。
《秧歌》和《赤地之戀》充分展示了張小姐作為小說家的敏銳功力。當她寫上舊時代男女的遺情憾夢,語言對白處處哀綺,如滴在椅上的蜜糖,讓人捨不得把膠着的手抽開。而當她寫鄉村新時代的百姓怨曲,每句對白都斬釘截鐵,都是革命台詞,不帶絲毫含糊。例如《赤地之戀》首場裏有兩位幹部暗串較勁,甲對乙說「我看,我們也不必和大伙兒鬧對立。無論什麼事,總得結合實際情況,不能死腦筋,說一定要怎麼着怎麼着,那也是一種教條主義」。輕輕兩句話,一個土幹便活靈活現站在讀者眼前。中國現代文學的其他作者通常只有一套功架,硬的硬,軟的軟,河水不犯井水;唯有張小姐的文筆跨度最大。
讀這兩部小說,千萬別錯過前言和後跋。張愛玲很少在作品前後囉唆,這幾乎是例外。可見在一九四九年後在中國大陸生活的那幾年對其心靈震撼之深之痛。如她在《秧歌》後記裏說,「這些片段的故事,都是使我無法忘記的,放在心裏帶東帶西,已經有好幾年了。現在總算寫了出來,或者可以讓許多人來分擔這沉重的角色」。
可憐一位女子。但也感謝她,替時代的荒謬留下絕望的紀錄。
贪玩的最佳主持
星光燦爛的夜晚
文章日期:2010年6月6日
【明報專訊】大約兩個月前《南方都市報》的編輯朋友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主持「華語電影傳媒大獎」頒獎禮。第十屆啊,在廣州大劇院啊,當然要了。
可是,「有心」是一回事,「有力」又是另一碼子事,我向來擅長主持文化文學之類演講座談,張愛玲和魯迅的相關話題都難不倒我,但如今負責的電影頒獎盛典,掛在嘴邊的人物名號可能是林志玲和周迅,因欠經驗,終究有些怯場,而且時間愈接近便愈緊張,有幾個晚上失眠了。
頒獎盛典當夜,我確緊張到心跳如雷,隔著襯衫和西裝,仍可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音。更懊惱的是,不僅自己緊張,還連累了合作主持的曾子墨。出台前,她忽然喉嚨乾涸,不斷咳嗽;我問她是否口渴,她笑道,一定是你不斷說緊張,我心理作用,也緊張起來,真要命。
幸好她始終是專業中的專業,燈光一亮,上台了,立即神態自若,作了最佳演出。而我呢,站在聚光燈下,雙腿微微發抖,真怕觀眾看得出來,唯有在心底暗對自己催眠,放鬆,放鬆,努力便好,不必在意。
然而繃緊的心情直到觀眾席上爆出第一道笑聲才真的放鬆下來。在台上,我對曾子墨開玩笑道,子墨,你別緊張,雖然我的普通話說得比你好太多,但我不會嫌棄你,你慢慢說,觀眾一定聽得懂,如果聽不懂,我幫你做翻譯......
觀眾笑了,我便也笑了。
段子一個接一個地拋出,觀眾愈笑,我愈鬆弛。我最喜歡的一個段子是,當談到香港電影慣於趕拍續集,什麼《英雄本色2》、《葉問2》等,我對子墨說,拍續集不一定非用「2」不可,像《榴槤飄飄》可以取名「榴槤再飄飄」或「榴槤飄飄飄」之類,飄個不休;像《瘋狂的石頭》之後有《瘋狂的賽車》,之後大可再有《瘋狂的電車》、《瘋狂的過山車》等,也很好。
曾子墨問,那麼,如果《老大的幸福》要拍續集呢?
我皺一下眉頭說,那倒應該用回「2」,不如叫做《老二的幸福》好了。
觀眾席上笑翻了。
其後范偉出台頒獎,跟我開玩笑,說我可當男主角,我則道,我只能當動作技術指導。
一個星光燦爛的晚上過去了。三個鐘頭,站得頗累,可是當夜回到酒店房間,自覺總算應付了挑戰,合格了,過關了,所以睡得很甜;夢裡,還領了個「最佳主持獎」。
紙上風雲2009年8月13日
記不記得今年五月我在欄裏預告:有一本關於高信疆先生的書將會出版,紀念一個人,也紀念一個時代?
活士的catwalk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15日
【明報專訊】活士可能暫時告別球壇,對許多關注球事的女人來說,toobad,肯定是一樁不輕的憾事。
女人看球,據說有一半快感來源自觀看男體雄風,而不同的球類所展示的男體狀態足可喚起不一樣的慾望想像。
足球看的必然是身軀的閃動。推球前進,盤球腳下,左扭右旋,男人的身體像一尾在森林裡遊走的狐狸般靈活敏捷,也如同一根懂得旋轉的濕潤舌頭,努力地在生命隙縫之間勾勃挑逗,創造更多的潮濕,讓濕潤與潮濕相加而成一片洋汪澤國,男女兩人一起在海水裡快樂地淹死。
籃球看的是身體的跳彈勁度。把球掌控於手,牢牢握住,在對手眼前突然縱身躍起,雙手一揮,霍聲把球投向籃板,那股拔地凌天的爆發力如同床上的勇猛衝刺,誰能把深淺拿捏準確,誰便可創造難忘的永恒;窄窄的網子高高掛在籃板上,張開等待男人的投射,圓球應聲而入,痛快激爽,女觀眾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又豈止為了入球。
棒球為的當然是速度了這麼說來,把球揮出去,在球被接下以前盡快跑到壘上,用速度對抗速度,一旦贏了,是無可比擬的快樂。而羽毛球和網球為的是男體的敏銳回應,緊握球拍在畫著框框條條的球場內前後左右流汗奔跑,救球有如救美,把你托住撐住,讓你永不落地,又把你狠狠地拍打出去,像那夜用力拍打你的小屁股,痛楚與快感再也難分。
至於觀看高爾夫球為的必是精準與沉著,眼前佇立著一個成熟的男體,把衣服穿得合身而體面,不緩不疾,瞇起眼睛察量距離與方向,又稍蹲一下,不願放棄每個驗證準確的機會。好了,都好了,雙手握杆,腰身輕搖,最後是用最適當而不一定是最兇猛的力度把小白球或推或揮或搖到小洞裡面,小洞永遠在寧靜地等待,球來了,迎接它,包容它,保護它,不再讓滾動離開;小洞完成了它的夢想與使命,這是高爾夫遊戲的高潮終結。
高爾夫球場是男體的天橋,球者在其上走catwalk,而活士是其中的超級模特兒,球技固是超倫出眾,其實,身段比例更具魅力。如果球場失去活士,草木哀怨,鮮綠退色,女觀眾從此寂寞得多矣。
這本書,出來了,就叫做《紙上風雲——高信疆》,出版者乃台灣「大總文化」,主編者乃郝明義、季季、駱紳、楊澤。俱為文化界的推動者與實踐者。
這本書緣起於五月九日的那個下午。高太太在「台北教會」的聚會所辦了一場追思會,以宗教靈聖為主軸,懷記高信疆的行止遠景。會後,幾位文化界聚在會所旁的咖啡室抽煙聊天,有人建議,我們都是拿筆的人,能夠替高先生做的事情,最好莫如替他出版一本書。全皆點頭,無人異議。於是,開工了。
到了高先生逝世百日前夕,書編完了、印好了,隆重出版,封面藍天白雲而高先生縱目遠望,那胸懷,那理想,不言可喻。書內,有文有圖,都是珍貴照片,其中有高信疆年輕時的黑白影像,劍眉星目,怪不得這麼多年來大家都說他是「文壇美男子」。以前有人稱譽高先生為「紙上風雲第一人」,其實,他亦是「紙上俊男第一人」。看這照片,你同意否?
《紙上風雲》出版之日,亦是新書發布會舉行之時,由張大春主持,嘉賓輪流發言,林懷民編排了一段「輓歌」,由一位女舞者演繹舞動,配合音樂,配合旋轉,整整五分鐘的肢體旋轉,像把所有人吸進一條時光隧道,吸回台灣的狂的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那個如劉紹銘教授所說的「文字仍能感動人」的年代,所有人的眼光,立時既明亮又暗淡、既期盼又幻滅。當旋轉停頓,燈光亮起,所有人回到現實,我看見坐在前排的高先生的三哥——高信鄧——連忙以雙手揉眼拭淚。
發布會於兩點半開始,於四點結束,最後一幕不是發言而是唱歌。作家們站到台前朗聲齊唱《春風》,歌聲由弱而強,拋開了拘謹,高先生在天上,想必也聽見。
看禁劇
文章日期:2009年12月19日
【明報專訊】沙葉新創作的《江青和她的丈夫們》終於搬上舞台,但當然是在香港而不是內地;焦媛是江青,梁彥浚是導演,十五年前已經看中了這個劇的高志森反而只是藝術顧問。
即使你不知道誰是沙葉新,想必聽過江青之惡名狠名壞名臭名,也必明白為何這樣的一齣戲在內地極有爭議。——中國有數以億計的人曾經飽受江青之苦,想不到一齣談論江青的舞台劇至今仍然遭禁,中國人確是受了咒詛。
《江》劇創作於1990年,計劃中由謝晉導演,由盧燕主演江青,謝晉還為劇本取名為《審判》,但盧燕覺得太單調也太武斷,建議用一個比較煽情的名字,所以改名。劇本寫成,製作卻波折重重,沙葉新兩年前曾經撰文憶述往事:「突然,一日見報,謝大導演對記者宣稱我們三人合作拍攝江青一事是謠傳,這一否認,將我和盧燕晾在了一邊。盧燕在國外,倒無所謂,我就很尷尬了。謝晉的否認,當然源自上面的壓力,不能怪他,情有可原;而我不怕壓力,終於完成了劇本。1994年,香港的嘉禾影片公司決定拍攝《江青和她的丈夫們》,都先期投資了,都已經來國內看景了,但也夭折了。因為有關方面出面,請嘉禾老闆飲茶,勸其撤資,致使該片胎死腹中。」
謝晉去見馬克思了,死無對證,但嘉禾老闆仍在,當時曾把舞台劇本寫成電影分鏡頭劇本的高志森也仍活得快快樂樂健健康康,有機會我倒想問問來龍去脈,替中國現代版《儒林外史》添些知識和智慧。
前幾日為了主持沙葉新和高志森的對談講座,特地到圖書館找了幾本沙葉新的散文作品,隨手翻開第一本,隨手翻到一頁,無巧不成話,讀到的竟然是他寫於1994年4月17日的日記,當時他來香港旅遊,看了《我和春天有個約會》電影版,散場後跟高志森吃飯聊天,高說要買他的《江》劇版權。當時高連劇本也沒看過,但「我對你的劇本絕對信任」,一開始即談價格。
詭異的巧合。為了某事亂翻書,亂翻書立即讀到某事,歲月河流或許有一位「河神」在主管人間所有事情,十五年的前世今生都在文字上還原了。生命處處奇妙。
河粉2009-12-25(更新)
明報|2009-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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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張臉容
越南開放改革多年了,早已成為中國大陸之後的另一個「世界工廠」,早已只剩盛世狂喜而沒有末世悲情,所以踏出胡志明市機場時,大門外雖然像廿一年前一樣擠滿了接機人潮,也幾乎像廿一年前一樣毫無秩序可言、人貼人地擠在鐵欄前面,但人人臉上掛著的都是笑容喜悅,甚難看見廿一年前我曾見到的那個鏡頭。
那個鏡頭是:一位中年婦人又拖又拉又揹地帶著大包小包行李步出機場,迎接她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身旁是另一群有長有幼的男女,中年婦人看見他們,立即衝過去,抱著老婦,嚎啕大哭,哭聲震天。我當時是一份台灣地理雜誌的記者,與一位法國攝影師同往越南採訪,他拿著攝影機咔嚓咔嚓地拍個不停,我則站在遠處觀察,由於年輕,由於第一次出門採訪,難免特別容易感動,鼻子一酸,幾乎流淚。
今天已是老皮老肉了,哭不出來,只是匆匆穿越人群找了一輛的士駛往酒店,好熱的天氣,香港攝氏十五度,不得不穿厚外套,來到這裡變成攝氏廿五度,脫下外套,陽光直射皮膚,好久沒感受到這般暖洋洋。
這回身旁沒有攝影師,只好自己做攝影師,帶著新買不久的Pen相機來到這裡,左拍右拍,日後出版《死在這裡也不錯》續集時應有比較好的影像配圖。但當我在胡志明市提起照相機,腦海自然浮現另一張臉容,那是廿一年前在北方的順化,用一部傻瓜相機替一位九十多歲的坐在路邊的老翁拍照,開始時他忍住笑,板起一張嚴肅臉孔,但板不到一分鐘,哈一聲地爆笑起來,那笑容比九歲小孩子還天真。我用另一部寶麗來替他拍了一張即影即有,送給他,他開心得鞠躬道謝。
那年頭是越南開放改革之初,人與人之間仍有濃厚的懷疑與戒心,但一張照片融化了心頭的冰石,戰爭再苦,熬過來了,人畢竟會笑、要笑、懂得笑。
我跟大女孩說著往事,她卻只顧塞著iPod耳機,瀏覽車窗外景色,嘴裡嘟嚷著,快回酒店放下行李然後去吃生牛肉河粉。我為此而來,餓死了。(胡志明市?二)makafai.blogspot.com
明報|2009-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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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化的老虎
緋聞纏身,活士決定暫時退下球壇,全力「搶救婚姻」云云。
這可讓他的妻子陷入了困難局面,實不知道應該如何選擇。
困難之一固然在於不知道應否原諒和信任丈夫,破鏡重圓痕猶在,對許多女人來說,有過傷痕的婚姻是不再值得擁有的婚姻,與其勉強留住對方,不如分去對方一半身家,再髒再舊的鈔票仍是鈔票,遠勝一段傷痕累累的男女關係。
另一個困難則在於她必須思考這些問題:放棄了小白球的活士仍然值得她愛嗎?當一個男人放開了他生命裡最鍾愛的事業和娛樂、工作和享受,他的眼睛還能綻放誘人光芒嗎?他的魅力能不打折扣?如果很難,繼續擁有這樣的男人,除了能夠維持所謂完整家庭和夫妻關係,還能有什麼愛情意義?
或許談愛說情有著自身的「生命史」,如同大陸人經常掛於嘴邊的那句話,「凡事都有一個過程」。愛情的歷程總是這樣的吧:剛開始時被對方某些獨特的魅力所吸引所誘惑,愛上了,交往了,魅力的重要性頹然降低,因為你已經感到麻本,但並非魅力不再成其魅力,只是對方的魅力早已成為你的心中預期,沒有驚喜沒有新鮮,你吃飽了也吃膩了,不會再有太大的胃口,甚至你還暗暗渴望看見他的魅力就此止步以免招惹太多無謂的鶯鶯燕燕;愛情至此已經成為形式上的佔有而不再是實質上的享受了。
通常到了這個時候,愛情有了一個名字叫做「婚姻」,你投入了夫妻角色而忘記了愛情關係,各安其份,把角色演好便行,魅力已經無關痛癢。
所以啊這樣說來活士妻子其實也沒必要思考太多了。那些魅力啊光芒啊什麼啊只是其他女人所關注的生死大事,對她來說,如何保住面子或安慰子女始為重要。最好活士從此隱退,陪伴家人坐在豪華大宅裡,每天跟子女玩樂嬉戲,偶偶玩玩wii的哥爾夫球,重溫一下小白球的掌聲美夢。他眼睛有沒有亮光干你屁事,你只關心他的陽具是否為你獨佔,是的,便好了,即使對方變成一副毫無朝氣的行屍走肉,只要擁有他,你仍然自覺是勝利者。
明報|2009-12-21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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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看穿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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頗驚訝於沙葉新在寫《江青和她的丈夫們》時尚未讀過李志綏的《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那厚厚的一本書,寫的既是毛澤東之荒唐亦是江青之霸道,如果沙葉新讀完才下筆,說不定更能增添對江青之入木刻劃。
回憶錄第一章便把江青的變態嘴臉描述得非常細緻。這一章叫做「序幕:毛澤東之死」,李志綏說毛澤東死在床上,江青的第一個反應是「惡狠狠地」對醫護人員說,「你們這是怎麼治的?你們要負責任!」
讀到這段,我的感想是:其實罵得愈狠,愈反映了江青心底的焦慮與驚惶。她是聰明人,當然明白樹倒猢猻散,所以極度著急於令自己變身成為大樹。
所以她於鬧人後的第二個反應是,如李志綏所述,「臉色變得緩和起來」,改口對醫護人員說「你們大家辛苦了,謝謝你們。給我準備好的那套黑色衣服和黑頭紗呢?你們熨好,我要換上」。
又對長期照顧毛澤東的張玉鳳說:「小張,不要哭,不要緊,有我哪,以後我用你。」
難得的是一直對江青非常看不順眼的張玉鳳亦交足戲,堆起滿臉笑容道:「江青同志,謝謝您。」
簡簡單單幾百字,清晰呈現了紅色皇朝的母后狂態;可憐中國,天可憐見,曾有好幾十年竟被兩個心理變態人士統治蹂躪。
喜讀回憶錄,尤喜回憶錄裡記述的細微評價,儘管不一定百分百原音重現,有時候甚至可能無中生有,但即使像小說般閱讀體味,由於假設世上曾有真人真事,把想像化為真實,倍添樂趣。例如近讀章詒和《這樣事和誰細講》,記羅隆基的情戀往事,百花齊放,千帆競渡,這位文人可過得春意蕩漾。其中談及羅隆基前妻王右家,王曾說:「鄧穎超口裡喊無產階級革命,要打倒小資產階級,其實我看見她一次比一次時髦,凡是看見別人穿一件好看的衣服,第二次她就跟著學樣也穿出來。這些女共產黨員的本質跟普通女人並無不同,只要你和她們熟悉一點,你就會看見那條狐狸尾巴。」
讀得有趣,但總覺有點誇大。可能是王右家的吃醋感受,時髦女人妒忌時髦女人,唯有狐狸看得穿狐狸尾巴,如此而已,別太當真。
報|2009-12-25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河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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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志明市的第一頓河粉當然是去「河粉」,這就是店名,係越南人都識,所有去過胡志明市的香港人也都識,因為香港的一些所謂食家都介紹過了。
在大女孩母親的領軍下,我們搭的士從酒店出發,不到十分鐘,已經到了,甫進店已經聞到撲鼻而來的牛肉香氣,瞄一眼其他食客桌上的河粉,恨不得將之搶來,捧起,吃個痛快,止住肚餓。
「河粉」有兩層,一樓有四五張小小的桌子,類似深水埗的街坊潮州魚蛋粉店,非常家庭式。走一道窄窄的樓梯上二樓,則別有洞天,放了十張八張桌子,但亦全無裝潢設計可言,牆上鋪的都是小小的方塊磚,貌似廟街附近的舊式冰室和茶餐廳。
最有意思的其實是那道樓梯,紅色塑膠扶手,或綠或白或藍的小地磚,徹頭徹尾是《2046》或《父子》電影裡的南洋feel,樓梯旁有一張大大的鐵桌,兩三位少女坐在桌前低著頭用小刀切割葱蒜辣椒荷葉檸檬之類,亦把醬油膏倒進一個個小碟裡,我站在樓梯往下望,紅的綠的黑的零零碎碎滿目琳琅,像觀賞萬花筒裡的迷幻影像,把臉稍側個不同的角度,影像便變了;雙腳站在高處,可真被眩得有點暈樂。
我舉起照相機往下拍,一位少女抬頭看我,咧齒而笑,在紅綠黑之間配上青春的白,越南的陽光,在這裡了。
這店的河粉當然是美味的。牛肉不見得比在香港吃的好,港人慣吃「肥牛」,嘴刁了,或會嫌這邊的牛肉太硬太厚,但湯底是好的,甜而不膩,而且桌上放著油炸鬼、扎肉、炸餅之類副食,將之浸一下湯,吃起來特別美味。
這天走運了,我們坐在窗邊,店面樸素,唯一有裝飾的反而是窗戶,玻璃上刻著竹子,窗前掛著薄薄的白紗布,窗沒關,布被風吹得飄搖,午後的陽光射進來,曬在窗邊的桌子上,曬著空空的碗和直直的筷,簡直是美好的素描構圖。午後靜好,心情遂變沉穩。
「河粉」是四十年老店,據說只此一家,不開分店,也只賣河粉,不賣其他。但我發現它賣的肉包也很可口,熱呼呼的,配濃濃的越式咖啡,一流。(胡志明行?四)
當活士變成一隻動物園裡的馴化老虎,其他女人或會流淚,但至少會有一個女人暗自歡喜。他的太太,他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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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09-12-26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一萬五千元一粒螺肉
我有怪癖,難得嚐新,每到一地找到了一間尚算滿意的食肆,通常連去幾回直到吃膩為止,最高紀錄是在倫敦一連去了同一個地方吃了三頓晚餐,大女孩瞪起雙眼道,不可思議,太可怕了。
所以在胡志明市我連續去了兩次「河粉」,在三天之內,懶得再選其他。有一個晚上本來想再去一次,但怕塞車,轉到酒店附近找吃,看見一間「粉24」,應是快餐式的河粉連鎖店,餓了,便不揀了,進去將就地塞飽肚皮便算。一如所料,牛肉硬而無味,湯水亦稀淡,分量也少,結果我要叫了兩碗才夠我和大女孩分吃。問題係,如果「一分錢一分貨」倒無所謂,該店價錢卻不便宜,遠貴於一般快餐;聞說它在香港已有分舖,唯望能夠「香港化」,千萬別把胡志明市那一套搵老襯搬過來。
在胡志明吃食,最難忘的是廿一年前蹲在一個路邊攤吃鴨仔蛋。如今是不敢吃了,覺得核突,當時卻吃得極度滋味,敲開蛋殼,看見血淋淋的鴨仔頭和毛髮,竟然心理作用地相信有助血氣,舉頭將之一口吞下,味道甘甜,渾身暖洋洋。
奇怪,年輕時血氣旺盛,按道理不需要這類恐怖食物「輔助」體能,但偏偏極想吃之啖之,唯恐欠缺體力。老了,按道理正需要各類補品,卻反而膽小了也或許慈悲了,不敢碰也不願碰。可能因為年輕時對各式活動皆興趣氾濫,故時刻需要補充能量,有了一些年紀則雲淡風清,懶得理會補不補了。生命的弔詭矛盾,見微知著。
廿一年後不敢吃鴨仔蛋,倒在安東市場內吃了一碟口感極好的螺肉。市場賣穿的玩的吃的什麼都賣,拿著旅遊書,依照推介吃了一碗札肉乾麵,貨物對辦,很滿意。旅遊書也推介另一個小吃攤的螺肉,也滿意,但在結帳時竟然發現原來餐牌上列明的一萬五千元越南盾價錢不是指一碟而是一粒(apiece),接近每粒螺肉賣七元港幣,貴過在香港食咖喱魚蛋,若對比越南的生活水平,更是天價,顯然是騙遊客之舉,跟香港某些海味店的瞞天過海手法沒有差別。
但人在異鄉,只好低頭。當作交學費。還能如何?為了幾十元港幣吵上差館?
(胡志明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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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
明報|2009-12-28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狠瞪我一眼
馬家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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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胡志明居住的酒店屬於老牌五星級,房間是寬敞而乾淨企理的,唯一不足是浴室格局不夠豪華,但這似是老牌靚酒店的通病,不知何故,即使花了大錢重新裝潢亦只是把客廳和睡房弄好,浴室往往被忽略,求求其其整吓便算,水龍頭是舊的,連馬桶旁的沖水掣把手亦是舊的,用了幾十年,諗落都幾鬼恐怖。
但亦可能這種酒店通病遇著我這種病態住客才會變成頭痛問題,對其他人來說,或許乜事都冇。我住酒店,有冇客廳唔緊要,睡床軟唔軟亦唔緊要,唯一緊要的是浴室必須夠大夠新夠整潔,尤其抽氣系統要夠好,關起門來,去完廁所,放一缸滿滿的熱水,浸在裡面,食支雪茄,飲杯紅酒,你都咪話唔舒服。
女人鍾意歎spa,我則鍾意歎酒店浴缸;人各有所好,這就叫做人權。講到住酒店,這麼多年來一直對一樁事情耿耿於懷,覺得有負於人,一諗起就覺得唔好意思,可惜已經沒法補救。
話說廿一年前做記者,長期住在曼谷一間小酒店的小客房內,日日早出夜歸,有時候更飲到陀陀擰連自己點樣返到酒店都唔記得。某回,大概是周日吧,睡到下午,醒來後到樓下餐廳吃飯,飯後回房竟然發現放在床頭的一條金鍊(是的,我很「娘」,有段日子成日戴住金鍊和玉墜!)不翼而飛,於是想也不想立即向酒店投訴,一位女經理遂領著兩名負責房務的年輕女服務員前來檢查房間,找了半天,確認沒有,問我是否需要報警,我懶得花時間去警局錄口供,拒絕了,吃虧就吃虧,人在異鄉,自己不小心,要自己負責任。
女經理最後帶著兩位服務員離開房間,邊走邊罵她們,我偷看到她們眼睛通紅,委屈到不得之了。其中一人還回頭狠瞪我一眼,她走在經理背後,經理看不到她,所以她夠膽。
委屈是應該的。我被瞪也是活該的。只因我其後發現金鍊就在我的牛仔褲後袋裡,想必是我酒醉後神志不清,自行摘下,隨手亂放。
我很差,沒把此事向酒店報告,因怕面懵;而為此,那狠狠的一眼令我羞愧廿一年,在我的「生活虧欠名單」上,又多了兩個名字。(胡志明行?七)
明報|2009-12-29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池邊色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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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熱帶地方歎酒店當然要歎埋游泳池,穿上那條幾乎發咗霉的泳褲,與大女孩走到酒店游泳池邊,先飲杯大可樂,再曬一陣大太陽,然後先至噗通一聲跳落水,仲幾乎撞到池底撞崩個頭。
唔知點解,呢幾年覺得酒店游泳池愈變愈淺水,可能因為都擔心客人遇溺而影響酒店聲譽,故斬腳趾避沙蟲,寧可淺水啲令客人游得到喉唔到肺,好過出了意外而被客人控告索償。所以現在歎酒店泳池,只能玩水,沒法游水。
又所以歎泳池的另一娛樂變成??其他遊客的儀態和身材,想像一下他們來自何國何地兼來做乜東東,說好聽這是為了將來撰寫小說的「資料搜集」,說唔好聽則係純粹八卦,總好過攤響池邊冇嘢好做。
來到胡志明市,聽說這是東南亞其中一個風月之城,坐在游泳池邊,一如所料見到三三兩兩的男男女女,偷聽他們講話,有來自韓國,有來自日本,有來自台灣,不知何故,巧合地都是三個男人帶兩個女人,各據泳池一角,細聲講大聲笑,但主要只是男人說著自己的家鄉話,女孩子一看即知是越南「陀地」,唔識英文更唔識日文韓文國語之類,只能坐着陪笑。男人們不懷好意地對她們評頭品足,想也知道必是「谷精上腦」,所有言詞皆跟男女床事拉得上關係。
看那些男人,回到自己的國家,或許營營役役地扮演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角色,出外度假了,摘下假面具,情慾解放,龍精虎猛,生活重新有了能量和色彩,若拋開傳統的所謂「道德」約束和行為品味不談,對其個人的需求滿足而言,不失為一種廉價而有效的「充電」方法。
記得好幾年前在機場快線內見到兩個六七十歲的老先生,身穿紅紅黃黃的夏威夷恤,各拖著一位妙齡少女,邊行邊大聲說著有味笑話,眉飛色舞,令旁觀者如我暗替他們高興。難道一定要身穿灰衣、每天坐在維園看人家捉棋或養雀始配叫做「模範阿伯」?要享此「名譽」,代價未免太大了吧?
生活安排畢竟能有不一樣的選項。是俗是雅,自己負責便可,誰管得著。(胡志明行?八)
明報|2009-12-30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黑咖啡
一直愛喝越式滴漏咖啡,黑黑濃濃,隔著玻璃杯看著咖啡滴滴答答地從小漏斗往下滑漏,很有靜觀時間流逝的歲月悠悠感覺,加上沉澱於杯底的白白的煉奶,黑白強烈對比,看久了,會暈眩。
平常每月至少兩三次會在辦公室附近的越南餐廳吃午飯,飯後歎杯咖啡,下午再忙再累亦能熬得過去。此番來到胡志明市,當然更要大喝特喝,而其中一杯最回味的,是遊畢湄公河在回程途上坐在路邊所偶遇的美好。
那是離開胡志明市的前一天,僱用了汽車和司機,坐了兩小時的車,遠道到湄公河遊覽。就是那種非常例牌的節目:下車後,轉搭小艇到一個忘記了名字的島上,喝喝冰茶,吃吃椰子糖,也吃完全沒有味道的地薯,把砂糖沾在上面,倒有吃甜玉米的錯覺。
然後再坐小舢舨,艇前艇後各有一人在搖,戴著越式尖頂草帽,穿著短身紗裙布褲,典型的越南鄉民,收受小費時的開心笑容亦是充滿鄉土自然,打從心底湧起的燦爛興奮,絕非城市導遊所能偽裝。
再然後是乘坐馬車。又搭一程小艇,在另一個島上吃了一頓沒有太多選擇的午餐,便結束行程。司機把車開到大路上,我瞄一下錶,下午三點,正是咖啡時光,乃囑他引路,他開車繞了兩彎後停下來,領我們到一間小茶寮,四個人坐在路邊的尼龍椅上,各點一杯黑咖啡,靜看眼前遠處河景,享受了半刻清幽,可恨的是收銀台旁放置了一部小電視,正在播放足球比賽,廿多個大男人追著一個小皮球跑來跑去,現場觀眾在喧嘩,聲浪吵死了。
但我想下回當我坐在又一城的越南餐廳內歎著黑咖啡,必仍懷念這座小茶寮以至電視傳出的足球聲浪。旅行經驗之珍貴正在於它不會在搭機回港後止步,那感覺過的,日後必仍有所感。旅行經驗其實是很貼身的體會,在本土腳下記起異鄉,咬一塊餅,喝一口咖啡,甚至是在人潮裡瞄見某張臉容或臉容上的某個神情,你都可以對自己說,嗯,這很像我曾在某些地方遇過的某些人和做過的某些事,Ihavebeenthere,我去過,我在過。旅行不會停止。(胡志明市?完)
明報|2010-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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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讀點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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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讀完章詒和《這樣事和誰細講》,四篇沉重的文章,四段沉重的歷史,四位沉重的人物,在專制暴政的蹂躪下,替中國當代歷史進程作出了鮮紅見證。
四位人物是翦伯贊、千家駒、羅隆基和李文宜。我覺得第一篇最有意思,因為翦伯贊是大革命時代裡走得最前、最左的歷史學家,努力批判過胡適以及其他學者,努力宣揚所謂「社會主義唯物史觀」,努力替毛澤東集團找尋「歷史必然」的支持證據,可是,到了最後,自己成為被批判對象,唯有懷著絕望,與妻子一起趟在床上服毒自殺。
章詒和對過程描述得比什麼張藝謀、陳凱歌之類導演所拍的電影鏡頭還細緻動人。她說,翦伯贊被批判後留在家中,由於毛澤東說過一句要給學術權威出路,「不給出路的政策不是無產階級的政策」,他以為有希望了,不會被趕盡殺絕了,孰料仍然有老粗幹部到其家中迫他誣陷劉少奇,並把手槍頂住他的鼻孔底下,大吼:「快說,不說馬上就槍斃你!」
這下可令翦伯贊徹底絕望。他以前不是沒有誣陷過人,但到了被人用槍頂住鼻孔的田地,生無可戀,唯有以死贖罪,以死明志;更何況當他用筆寫字,鋼筆突然沒水,向來主張唯物主義的他變成唯心主義,歎氣道:「筆都不出水了,我也該完了!」
第二天,他和妻子自殺於床上,穿著新衣服,合蓋一條新棉被,在中山裝的左右口袋裡各有字條,一張寫著「我實在交代不出來,走了這條絕路」,另一張則寫著「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章詒和不明白為什麼翦伯贊死前仍要寫「萬歲」,請教朋友,對方說,這是中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的自殺標準格式。章詒和乃想:需要多麼酷烈的力量,才能將一個史學家的體魄擠壓到標準格式裡!
趁鬼佬新年長假期,讀點書吧。
讀讀《這樣事和誰細講》,讀讀歷史的沉重,然後對比眼前現狀,你必發現,現在確是比較「輕盈」,但也正因輕盈,我們更要挺身爭取,別讓歷史重演,別讓蹂躪重臨,別讓自己被擠壓到政治的標準格式裡。
今天如果你願意走在街頭,肯定是爭取的起步。以此為記,在路上與歷史相遇,如果翦伯贊活到今天,覺悟了,路上也必有他。
明報|2010-01-02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喪家犬
在年與年之間的轉折裡重讀章詒和,特別合宜,因有濃重的歷史感在時間裡飄盪。
當把眼睛從書頁間移開,抬頭望向空氣,見到的盡是人臉,或猙獰或愁苦,所謂時間,所謂歲月,說穿了都是由一張張人臉所曾承受的一段段喜怒哀樂和所曾展現的一闕闕黑白明暗所組成;臉容其實就是歷史。
章詒和的文章,是「憶舊文學」,但其所以動人,不止是因為舊事感人而亦因為文字惑人,或潑墨或工筆,或側寫或直描,作者像一位畫藝高手把心底的景色印象刻劃得栩栩如生,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箇中「如」字。歷史真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生」法,其實沒人知曉,誰在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用什麼語氣說過什麼話語,誰都不敢或沒法肯定,唯有經由作者利用細緻文筆描出了一個「如」真的「生」,我們才會認真相信也才會深刻承認,嗯,是的,歷史確曾有過這號人物。音容宛在,我記得。
且看《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裡寫的馬連良。盛年的光芒,舞台的風采,政治的折騰,挫敗裡的堅持,鬥爭中的低頭......一位名伶一個漢子的曲折生命在如小說般的起承轉合情節裡在讀者眼前結結實實地重活了一遍,章詒和用六七萬字拍了一齣紙上電影,不遜陳凱歌張藝謀以至於陳可辛。
寫馬連良,作者於起始處作出了刻意鋪排,說周恩來於一九五一年派人到香港把馬連良接回北京,臨行前,曾找算命先生。作者沒寫出占卜結果,直至文末,馬連良於一九六六年在排隊端飯時摔倒昏下,然後去世,章詒和才揭穿謎底:「這個有名的星相家,就是住堡壘街的袁樹珊。卜算的結果,用袁先生的話來說是,你還有十五年大運」。
「之後呢?」馬連良太太追問。馬連良予以阻止:「你就別問了,只要有十五年好運,也就行了。」一九六六年減一九五一年,剛好十五年。但算命先生也不算全準。十五年的後期捱批遭鬥,不算「好運」呀。只是一息尚存、苟延殘喘而已。「離店房逃至天涯路外,我好比喪家犬好不悲哀。」章詒和寫出了馬連良唱過的這兩句京劇曲詞。或許不必勞煩算命先生。馬連良在吟唱裡,早已預告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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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吃台北艋舺
文章日期:2010年4月23日
【明報專訊】逛台北艋舺除了到龍山寺上香湊興當然不可不也去夜市吃喝,但最好別在夜幕低垂時去,要去,最好在黃昏時分,天色開始轉暗了卻又仍未全暗,日頭太陽的熱氣消散了,涼風淡淡偷襲,小吃攤販陸續前來開檔,像蝦兵蟹將般忽地不知道從何處洶群而出把沙灘佔領。
卅分鐘內,天色一吋吋地暗下來,小吃攤檔前的燈卻一盞盞地亮起,彼此之間彷彿隱隱有著唱和默契,空氣中飄揚著聽不見的音樂。
這時候你應採用某種「吃的策略」來對付夜市,至少我是如此。
說來也很簡單:盡量多嚐不同美味,但吃的份量盡量地少,否則很容易便把肚皮撐脹,吃不下來,走不動了,跟福爾摩莎小吃無緣了。
所以我總從街頭吃到街尾,再由街尾吃回到街頭。先來碗鴨肉冬粉吧,加點酸菜,淡黃的湯色,像街道上矮樓邊的天空顏色。吃至半碗,必須停口了,改到另一檔攤吃一碟我的最愛蚵仔煎。香噴噴熱騰騰,咬下去,蠔汁溢出,鮮味撞擊蛋味,整道舌頭被刺激得麻痺。
當然又是只吃半碟,然後改吃虱目魚湯、花枝羹、牛肉湯麵、羊肉炒麵、台式香腸、炸豬排、炸雞腿......都要嚐嚐,不然就是白來了。所以最好別一個人去,都剩下便是極大的浪費。我若單獨前往,點菜時先對「頭家」(台語,即係老細)聲明,份量大可減少,我付的鈔票不變,請放心。
到了台灣,我也特別愛吃水餃。或因讀書時經常以水餃醫肚,我念舊懷舊。亦因1949年有不少山東人從大陸逃來,設店販吃,留下了優良的水餃傳統。我特愛吃黃牛肉水餃,連湯帶碗送來,吃它十個廿個不嫌多。
某年某月在萬華夜市吃喝前見到明華園在街頭搭棚上演歌仔戲。演員尚未登場,遊人也未坐下,空空的舞台有點冷落蒼涼卻又壓抑著一番亢奮期待,情緒落差,恍如人間實景。我久久難忘。
太宰治兩篇
櫻桃的汁液
文章日期:2010年4月16日
【明報專訊】《櫻之桃與蒲公英》在電影宣傳上刻意跟賣座兼得獎的《禮儀師》掛,其實兩者差距甚大,一類櫻桃,一類蒲公英,根本是兩類電影。
說的當然不是好壞問題。而是電影的節奏感和鋪陳風格。《禮》片刻意通俗煽情,故事的起承轉合明快俐落,像一個人早上到操場慢步,腳步輕盈,汗出如雨。《櫻》也並非不通俗不煽情,但情節的悲喜轉折沒有太大落差,從起始處已經預告一位作家的憂鬱命運,透過妻子之眼看他說他,讓觀眾抽離到某個位置距離,適度減輕了哀傷;或是說,是哀而不傷。
昔前有人把周作人散文跟其他作家區別,說其他人或是抒情,周啟明則是「守禮」,這兩齣電影的特質差別可能一樣。
所以如果你不會一味求快,所以如果你對憂鬱氣質特有貼近,必更喜《櫻》片於《禮》。後者風格太像荷李活了,相似度九成五,若將之說成是美國導演的作品你亦會相信;前者充其量只是受荷李活影響,從戲名到格調畢竟仍屬於日系美學,madeinJapan,大和魂,東洋戲,保證不會錯認。
《櫻》片改編自太宰治小說《維榮之妻》。原著很短,譯成中文僅一萬五千多字所以難忘加油添醋滲入了一些額外情節,例如妻子的舊情人,例如戀慕她的少年人,等等,令電影更像電影卻又不會破壞原著的沉鬱氣氛。加得最妙的倒是把太宰治另一篇小說《櫻桃》的結尾挪用過來,男女主角吃著櫻桃,面對生死,享受眼前一刻平靜,一切煩惱容後再談。歲月靜好,櫻桃汁液流進喉嚨之際,喉舌之間即是天國。
這當然跟太宰治的生命哲學大有距離。《維榮之妻》跟太宰治另一作品《人間失格》皆含極高自傳成分,這位日系「頹廢派作家」,出名得早,卻也肺癆得早,活了卅九年,酗酒縱慾,一直喊死尋死,曾有三次跟女讀者約殉情而又殉情失敗的可笑紀錄;最後一次自殺,終於死了,求死得死,庶無憾矣。假如他懂得像《櫻》片主角般陶醉於櫻桃甜汁而忘乎生死,故事便要改寫。因此《櫻》片算是原著作者生平的昇華版本,人生終究不如戲,人生總是比戲苦。
太宰治與瞿秋白
文章日期:2010年4月17日
【明報專訊】電影《櫻之桃與蒲公英》的原著小說作者太宰治出生於1909年,自殺於1948年,先後求死四次,幸好終於死去,求死得死,否則實在可悲。
為什麼是「幸好」?
因為一直在嘴巴上喊著求死卻總死不掉,未免有點難為情,彷彿只是在說謊或演戲,並無真心死意;唯有真的死去,就當事人的處境而言,始算「功德圓滿」。這是很殘酷的說法,卻也是最實在的說法。
如果死不掉或不想死,唯有追求另一種形式的圓滿,譬如說,改變生命方向,活得積極樂觀並且向全世界公布自己將活得積極樂觀,從此,不僅自己拋開憂鬱及「fishingfor同情」的哀怨遊戲,更要倒過來,向自己和別人的憂鬱宣戰,鼓勵所有人跟自己一起邁向積極樂觀。這不但可以免去死不掉的尷尬,更可自製重生,為自己的下半生找尋新的樂趣、新的出路。
世紀版前兩天刊登止庵文章,提及朱天文曾道,「善跟惡,就是一個世界的兩面,一個光亮一個陰影,你去叩它善的話,回的是一個善鳴,你去叩它惡,它回一個音給你也是惡。其實張愛玲過往的作品也都是惡叩惡鳴,但因為年輕,本身釋放出一種神采跟光輝,即便是惡,也帶著神采,但是到了《小團圓》,我覺得那個光輝的東西沒有了」。生命裡的樂觀與憂鬱,豈不亦正如此?叩那邊,那邊響;叩這邊,這邊應,端視個人取捨。太宰治選擇了某邊,沒人強迫他,他死去了,當時和後世讀者唯嘆可惜,但也只是讀者的感覺,選擇死亡或許絲毫不覺。他就是想死,結果也真死去。
現實的太宰治死了。《櫻》片裡的男主角尚未,也在原著以外加了一個吃櫻桃的尾巴。倒令我聯想到中共早期頭領瞿秋白。他卅六歲被國民黨捕了殺了,死前寫數萬字《多餘的話》,自省政治歷程,對身為「文人」頗多自責,但結尾的句子竟是天外飛來一筆地談吃,「中國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東西,世界第一。永別了。」讓我掩卷大笑。
或許《櫻》片男主角不見得吃了櫻桃便不尋死。他只是在死饞嘴,享受完櫻桃的甜美汁液再死也不遲。這正是文人的可愛,以及軟弱。
明報|說吃2010-02-20(3-08更新)
明報|2010-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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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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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紐約》有一段老夫妻的小故事特別討人歡喜。
老,真的老,大概七八十歲了,老到連走路也顫抖搖擺,連走幾級樓梯也氣喘咻咻,彷彿風一吹,即倒下,站在生命盡頭的懸崖前,任何一個小步皆有可能是最後一步。
但也因為夠老,兩人之間的關係便累積了特定的厚度,穩住了整齣戲,令整部電影未至於僅有浮花浪蕊的絢麗炫目。老有老的好,是得來不易的資格履歷。
這對老夫妻走在紐約街頭,邊走邊說話,叨叨絮絮,相互鬥嘴,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為了芝麻綠豆的煩惱,把仍然沉醉於上一段浪漫情節的觀眾逗得轉醒過來,哈哈大笑。但笑聲必然是感動的,因為看戲不止於用耳朵而也得用上眼睛,所以觀眾能夠看見銀幕上的演員的溫馨眼神,當老夫妻互用語言調侃甚至嘲諷,其所流露的目光卻仍然溫暖無比,那是誠摯的關愛,打從心底湧起發出,欲掩無從,騙不了人,包括對方和自己。
正因以關愛打底,嘴巴上的尖酸刻薄便不再是攻擊而只是試探,彼此假裝激怒對方或被對方激怒,看看對方有沒有反應或自己有沒有反應;如果不再在意,便是死水一潭,那將非常恐怖,因為老夫妻剩下的唯有彼此了,如果不再怒不再氣不再動容,他們的世界便是真的枯萎。
愈老的人往往愈需要爭辯,爭辯成為生命力的燃燒火種,讓他們感覺到自己仍然活著,對方仍然活著,彼此仍然願意為對方活著。
然而這段戲最感人的並不止於鬥嘴。而是老夫妻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沙灘旁,並肩而站,縱目遠眺。他們在紐約這個繁華與陰暗並存的城市愛過了戀過了哭過了笑過了,這些經驗統統成為了紐約故事,有沒有人再記得再提起都不重要,唯一要緊的是他們自己明白,站在這頭,跟身邊的人,一起享受眼前的一刻沉靜。他們是自己的見證,銀幕下的觀眾卻是他們的見證,共同確認這份得來不易的堅持與執著。
因為額外難得,所以加倍珍惜,付過的代價都不算數了,眼前的擁有才最實在。這不是紐約的集體奇蹟而是你的個人傳奇,觀眾成為感動的見證者,久久難忘。
(紐約?二)
明報|2010-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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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煙的姿勢
《我愛紐約》的MaggieQ演得真好,甚至比舒淇有過之無不及。
舒淇亦是好的,素顏上陣,演活了紐約唐人街的一位苦情女子,但畢竟她的眉頭眼額太精明尖銳,演苦情戲額外吃力,還需要努力壓抑隱藏。MaggieQ在戲裡演的是夜街浪女,風情萬種,煙視媚行,徹頭符合她的既有形象,而且說的是母語英文而非結結巴巴的廣東話或廣腔國語,自然如真,展現她前所未有的好戲份,雖然短,卻夠深刻。
演戲如做人,要緊的是找對戲碼。看MaggieQ那段,動容於她的吐煙姿勢。右手肘輕輕彎起,指尖之間夾著香煙,細長的手指飛揚向上宛如芭蕾舞者之昂然踮腳,把觀眾的視覺神經拉得繃緊。於是,緊身迷你裙塑起了一道誘人的腰彎弧線,腰之上,手肘手指又雕刻出另一道弧形軌跡,而當觀眾把眼睛由低往上望去,兜了好幾轉,還幾乎目眩迷路。然而當淡淡的煙氣從她的紅唇緩緩呼出,好像森林裡的黃昏迷霧,召喚觀眾毋懼迷途之險繼續前行,極想極想像魚兒溯潮般挪擺到上游終點,把她的潮濕舌頭當作枕頭,躺下睡去,做個甜夢。
但這是很艷情卻又是極滑稽的一段戲。MaggieQ的角色是風塵女郎,站在街頭抽煙,男子不察,欲予勾引,對她百般言語挑逗,極露骨之能事,猶如把催情藥融在水裡,仰頸喝下,皮燒骨熱,口乾舌燥。MaggieQ也是有反應的,而且把反應演活出來,眼神邊聽邊發亮,從剛開始的無動於衷到後來的春潮流轉,充分表現了心底的荷爾蒙秘密。然而峰迴路轉,她對男子自揭身分,說,你講得很好,跟你上床肯定快樂,可惜我是專業的,要收錢,如果你有錢而且肯付錢,才找我;免費免談。
竟是如斯掃興。用鈔票買得到的東西便構不成挑戰。如一桶冷水淋頭,浪漫再見,回家睡覺可也。
不禁記起許多年前讀過的台灣新聞。男子迷戀鄰居女子胴體而強姦被捕,事後始知女子是妓,男子跪地抱頭痛哭,早知不必如此費勁。其實城市永遠有著太多的不可知以及未知,所以永遠有著冒險刺激。輸了只好認了,誰叫你不是好人。(紐約?三)
馬家輝
明報|2010-02-04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不嫌短
麥狄倫在《我愛紐約》裡演一個小奸小壞的小角色,穿插出現於不同故事片段裡,或是談情,或是說愛,或是偷雞摸狗,瘦削的身影在城市高樓的縫隙間跳躍走動,找尋自己的城市生活,亦替城市生活拓建了情節版圖。
有一場戲我特有感覺:麥狄倫午夜坐在咖啡店內,一個杯子,一支筆,一張紙,獨自無所事事地亂想亂畫。咖啡店是安靜的,燈光昏暗,窗外飄雨,行人寥落,這樣的氣氛足讓你安坐整夜捨不得離開。
在美國讀書時,曾有不少夜晚我都在這樣的咖啡室坐過通宵,那時年輕體力好,熬夜不成問題,寫論文至兩點左右,開車到酒吧喝一兩杯,四點左右轉到咖啡店吃碟薄餅或三文治再用一杯連一杯的熱咖啡配送,六七點回家倒頭大睡至下午,睡醒又是另一個寫作長夜。美國中西部的冬天日短夜長,非如此難以排遣壓力時光。
然而令我獨有感覺的倒不是因為勾動回憶,而是麥狄倫鄰座坐著一位女子,桌上擺著一部攝錄機,鏡頭面向窗外街景,他趁她短暫離座時,偷跑到街上對著鏡頭裝出一番鬼臉。女子回來時,麥狄倫已經走開,她不知道他已在她的生活裡留下影像,直到電影結束,他的鬼臉片段被播放展示於牆壁之上(女子應是藝術系學生吧?錄像應是她的課堂作業吧?),陌生人的偶然交集遭定影為視覺美學,證明了城市人的偶遇畢竟不會全無意義。
這或是城市生活的最大曖昧趣味。彼此陌生意味互不干涉,營造了自由,但在流動的城市裡陌生人常有機會匆匆現身然後消失於彼此的視線內、影像裡、記憶中、軌迹上,因為難以預測,遂挑發了額外刺激。現身之後,何時再能遭遇已經無人能知了,我們是彼此生命織錦上的圖案,或濃或淡,而真實的紋理到底是何模樣,許多時候根本無法自知。
舒淇與洋人的另一段生死錯會當然是另一例子。城市陌生人的分分合合總是傳奇,《我愛紐約》諸導演各自用幾分鐘去說一段故事,已很足夠了,僅是長度本身已經銘印著城市生活的文學暗喻。城市情愛,不嫌短,只怕悶。
(紐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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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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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公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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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棍風水師官司落敗,獲勝陣營站在「天地有正氣」的書法匾額前含笑合照,替特區司法傳奇留下一幀光明影像。
光明的對立面,當然是陰暗。
自官司曝光以來,經由傳媒報道,香港市民也實在看見了太多的陰暗面。午夜挖地洞,閉門燒銀紙,布袋搬鈔票,暗格藏孖辮......種種難以想像的不堪可笑如實發生,香港人雖見慣世界而不大驚小怪,卻亦難免隱約感覺到陰風陣陣透過電視屏幕或新聞版面習習吹來,彷彿完全能夠想像當時的場面,有一位四眼中坑,擠起笑臉,一邊替躺在床上的一攤肥肉輕揉按摩,一邊盤算著如何設下重重圈套謀取她的財產。
所以有辦法忍住笑,連續喊出四十聲「你好靚」。先別說見財化水的那千億遺產,僅是前頭已經到手的卅億,按一下計算機,每喊一句便幾乎取得七八千萬,你當然要他說什麼都不成問題,或許他在喊叫時心裡想著的其實是「銀紙你好靚」,甜甜富婆聽了,甜在心頭,全部受落,甘願自己騙自己。張愛玲不是說過嗎?稱讚女人年輕美麗,謊言再假,女人亦願選擇相信。
甜甜富婆的心地也終究是好的,故於被讚後慷慨回敬了一句「老公豬」,假戲真做,把兩人之間的親密熱度升溫十倍。
但亦沒法排除一個可能:甜甜富婆在口喊「老公豬」之際,心裡想著的其實只是「老『公豬』」。她根本打從心底瞧不起這男人。錢,她不在乎,要給就給,但給錢並不必然代表尊重,問問身邊女人車輪轉的有錢佬皆明白這個簡單道理。
說來神棍確有幾分似豬。嗯,怎麼說呢?若說他是「豬頭龜身」未免流於刻薄;但又真的有幾分這味道。他已經肥到看不見脖子了,沒有脖子的男人,不但醜死了,更常顯陰邪,很明顯跟「天地有正氣」遙遙對抗。
男子頭髮短硬,曾有玄學家指他「頭紋似豹」,性格深沉。可是我看倒不像豹而較似路邊的掉毛狗,躲在陰暗角落,隨時跳出來狂咬亂吠。聞說遺囑官司或會上訴,吠聲不絕,香港人的耳根看來還難清淨。
明報|2010-0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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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
為了在台北書展主持哈金講座,在澳洲行旅中結結實實地把他的最新譯作《落地》讀了兩遍;相對於舊作題材,感受特別深刻,儘管對譯文的選擇仍然有所保留。
舊作當然不是不好,只不過題材皆比不上《落地》跟我貼近,只因書內諸篇說談的都是紐約的移民故事,而我們在香港出生和成長,對於移民的悲喜種種最熟悉不過了,讀來如見身邊人。不是有人戲言「香港是全世界最大的唐人街」嗎?我是同意的,尤其在九七年以前,英國的屬土,華人的土地,本質上都是「外國唐人」。回歸後雖然已經不再算是「外國」了,卻仍滿目移民,看看統計年鑑,直到今天仍有一半人口並非本港出生,先來後來,久居新居,時間容或互有差距,但都為了某些理由選擇了香港,並需要一段時間始能適應香港,如同哈金筆下人物,都要在抉擇下開展新生活。
哈金昔日的短篇說的都是中國大陸,《好兵》談七十年代的中蘇邊境,《光天化日》寫文革時代的農村悲歌,《新郎》說的是開放改革大潮裡的城市變奏,這回他把筆觸轉回到美國本土,寫紐約的法拉盛,寫法拉盛裡的唐人街,寫唐人街的迷情與哀傷,英文原著題為《AGoodFall》,作者親譯為《落地》,簡簡單單的兩個漢字,糅合了飄流與扎實、移動與沉實,寄寓了作者心意。
用哈金自己的話說就是:我過去一直強調思鄉是一種沒有意義的情感。記得七八年前,在一場講演之後,一位中年婦女來到我面前笑說,等你六十歲時,你就會說出不同的話。她是對的。現在我已經五十多歲了,開始對思鄉有不同的理解,有時也真地很想家。思鄉的確是一種難以壓抑的感情,就像愛情。由於找不到故鄉,我就把這份心緒的一部分傾注到譯文中,以在母語中建立一個小小的「別墅」。
這也算是在漫長的旅途中的一個停歇之處。
非常動人的自述。台灣作家張大春在推薦此書時曾說「我們都來自法拉盛」,香港人又何嘗不是呢?
香港其實比法拉盛更法拉盛,《落地》顯然是最適合香港人閱讀的一部哈金小說。(上)makafai.blogspot.com
明報|2010-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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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齡聽眾
好多香港作家去了台北書展,梁文道和陳冠中,鄧小樺和李智良,以及「視覺系」的那幾位插畫家和美術家,都去了,各有演講座談之類活動,替書展增添了熱鬧的港味。
《讀書好》的鄺小姐也在現場,胸前吊掛著一台照相機,灰衣灰褲紅外套,爽朗的髮型,爽朗的笑聲,讓台北愛書人見識了香港文化人的陽光面向。她在演講活動之間穿插遊走,拍照記錄,專注地聆聽,想來必是替雜誌開設書展專輯,她這兩年替香港書展策劃了好些展覽和講座,沒有她,灣仔會展的文化味想必更淡更輕。
對了,台北書展還有另一個敏捷的身影:袁兆昌。他把「文化工房」的書帶去了,也把香港一些獨立出版的小眾書刊帶去了,租了一個小小小小攤位,跟其他朋友輪流守著。所以我對他笑道,你是在「等候果陀」。
據聞台北書展原先建議他把書刊交給一間具規模的出版社代為展銷,大出版社佔據大面積,比較容易吸引人流。但袁兆昌不肯,堅持昂首獨立,寧可選擇在會場一角的小出版區租攤自營,那是小小的「一格店」,比香港年宵市場的攤位還狹窄得多,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十本書,收銀機旁只能坐著一位嬌小的姑娘便擠不下去其他人了,店主阿昌唯有站在攤前幫忙「拉客」,亦有幾分紅塵夜市的喧囂味道。
到了書展,當然過去替店主打氣加油。去了兩次,一次他在,另一次不在,但見到了周瑮,她最近結集出版《小腳色》,設計質樸的一本書,年輕作家的第一本書,我猜她將開心好久好久。同時亦見到了筆名「紅眼」的80後香港男子,粗膠框眼鏡,棕色留海從額上垂下來幾乎遮掩著眼睛,日系美學打扮,代表著香港文學的後現代摩登。
「文化工房」旁的攤檔叫做「一人出版」,同樣面積小如籠屋,但那天擺了兩張高椅,坐著兩位少女,抱著結他自彈自唱,有十多位比她們更年輕的聽眾坐在地上拍掌附和。這便是文化的生命力。源頭活水,甘香清甜。
但我只站著聽了幾分鐘,因為自覺超齡,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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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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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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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想寫點關乎聲音的文字。是機場的聲音,本來很尋常但在機場內拼湊起來卻變成很獨特的那種。
但一直忘了寫。在旅途出發時總想寫,待到回來了,飛機降落後,歸心似箭地開車返家,回到家裡門一關,便又忘記在check-in時所曾起過的念頭。
此番趁在台北過年而陰雨綿綿,一夜被雨聲滴答吵醒了好幾回,起床後仍然聽到雨聲響亮敲打不停,心裡盤旋著強烈的聲音感,於是把握時機,嘗試把機場內的聲音寫到紙上。
是什麼聲音呢令我這麼感受強烈?
事緣於某回坐在候機室椅子上幾乎睡著了,迷迷糊糊之際,半醒半睡之間,傳入耳朵的調子都顯得特別清晰,彷彿都在傳達某種訊號,告訴我,有些人在做些什麼事。
像拍拍打打的鞋跟步響,那應是有兩三位機場女職員在走路。空中小姐的鞋跟通常是不會響的,地勤人員的卻會,不知何故,她們都愛穿那種半跟鞋,穿一件及膝裙,走起路來步伐特別爽朗。三三兩兩地從這方走到那方,也從那方走回這方,速度俐落,閉上眼睛僅聽步聲即知她們的去向。
還有其他聲音:手拉行李箱的滾軸輪聲、拍照留念的歡欣咔嗦、鞋子踏在自動行人道上的冰冷刻板的機械摩擦、邀請乘客排隊登機的宏亮廣播、地勤人員在找尋快要起飛了卻仍未登機的失聯搭客時所發出的焦慮朗喊、最後一分鐘才趕到登機位的焦慮腳步、室內運輸車在人群中穿插時所發出的嗚嗚警號、孩子的嬉笑奔跑、嬰兒的飢餓啼哭......
呀當然尚有來自不同國度的旅客的異域鄉音,種種知名或不知名的語言音調,有些像唱歌,有些像吵架,有些像背誦經文,統統在告訴你,機場是一個啟航和回歸的meetingpoint,有些夢想在這裡宣佈完成,有些理想在這裡承認幻滅,但有更多的可能性在這裡成形和開展,機場承載著滿滿的曖昧情緒,具體呈現在種種聲音裡面。
下回坐在候機室,請閉上眼睛,摘下你的iPod耳塞,好好聆聽一次這個特殊空間的獨特聲調。它在對你說話,認認真真地聽它一回,這麼多年了,你才算是來過飛機場。
明報|2010-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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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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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時今日欲在新年覓食毫無難度,許多食店都沒放假,照常營業,年中無休,老闆和員工都擠起笑臉歡迎貴客。
這絕對跟「世界難撈,搵食艱難」沒太大關係,那只是負面想法,太不夠「正能量」了;積極點想,新年迎客想必是為了迎接白花花的銀子,明明肯定有生意可做而不做,太笨了,荷包腫脹之後日日都可以是過年日,如果我係老闆,即使加倍發薪亦會要求員工加班。
但話時話,員工若要休息,老闆亦無符,顧客亦可能受到直接影響;這是我在機場邊吃「皇府」邊有的想法。
事緣那天赴台,大年初一,上機前肚餓,匆匆忙忙在「皇府」買碗鮮蝦水餃麵。我是該店擁躉,以為保無走雞,必能把肚皮填得滿足萬分才開心出發,豈料如意算盤落空,那碗東西說有多難吃就有多難吃,水餃又扁又乾顯然是急凍了幾天的倉底貨,麵亦硬如鐵線,難以下嚥。如此失準,我猜極可能是廚師都回鄉放假去也,剩下根本不懂煮食的前線員工留守,濫竽充數,害慘了食店名聲。
所以我吃了兩口便停筷了。終究是那杯收費十元的清茶最可口,因為只是茶包,不管誰泡都一樣。
但肚子還是餓呀。於是買一客BurgerKing啃啃便算了。相比之下,經由機器品管的洋食始終較為可靠。唯望「皇府」主廚快些放完假開工,讓我重新吃到一碗似樣少少的食神叉燒飯。
談吃,這個新年最有驚喜的是初二夜裡的意外遭遇。初一到了宜蘭縣的太平山上,海拔兩千呎,上山時還好,下山時累了,坐在親人駕駛的車內,峰迴路轉朝下走,九曲十八彎,令我頭暈眼花面色發白。好不容易於晚上九點回到台北市,家裡沒吃的,只好出外碰碰運氣,竟然在居所附近找到一間營業小館,店名「塗姆埔里」,花生豬手和鹹水雞都一流,牆上貼著日本報紙的推介,實至榮歸。問了始知,店主姓「塗」,「姆」是台語,即老太太,「埔里」則是台中鄉鎮地名,以此名開此店,鄉本氣息滲透於食物之中,倍覺溫馨。
忍不住抄下地址:天母東路8巷65號。新年填飽肚,真要對店主說聲感謝。
明報|2010-0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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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代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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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穿Kenzo的女人》寫序時重讀小說,驚訝地發現,呀,原來錢瑪莉和她的朋友們就是「第一代港女」啊。
香港女人當然不止一種,近年普遍流行的「港女」稱謂只是其中一類,深含貶意,有很明顯的誇張醜化成分(說好聽點或如哲學家Derrida所說,「語言的局限是,當我們想強調某些事物特質,結果一定會變成『過度強調』」),可是呢,又總能令人聯想到現實世界裡血肉真人。
鄧小宇寫《穿》書時,「港女」二字仍未面世,但他所刻劃的錢瑪莉和她的朋友們,庶幾近矣。
且看其中一章,錢瑪莉和分手後的男朋友Andy燭光晚餐,她嘲諷他的新女友品味不好、階層不高,他受不了,反唇相稽、狠言直罵:
「You'refullofshit!你和你那班豬朋狗友滿以為自己是權威,成日講住那個有型、那個冇型、那個有格、那個冇格,這幾年我已經聽到夠了,你們所謂『靚』,只不過是作賤自己,千辛萬苦將自己曬黑,然後花五百元電個頭,買designerclothes,還要拚命節食......錢瑪莉,don'tyoufinditabsurd?你們放自己高高在上,whatfor?You'resodamnedstupid!你除了盤算怎樣將你每月的薪水tastefullyspend之外,你還有什麼計劃?你有嘗試關心過別人關心過我?沒有,你從來沒有理會我的喜怒哀樂,也費事分擔我的煩惱。問你自己,當我不如意的時候,你有給過我一句鼓勵說話?
Never,你根本不曾發覺,你只注意whetherIhavetherightlooksothatyourfriendscansay錢瑪莉有一個識著衫、好風度的男朋友。Tellme,我同你的皮鞋、手袋、汽車、衣服、suntanlotion有什麼分別?Can'tyousee?Iamjustoneofyouraccessories!」捱罵之後,錢瑪莉有沒有反省?
有吧,至少她回家「哭了一個晚上」。有沒有改變?那需視乎什麼叫做改變。
小說往下發展,錢瑪莉顯然對生命意義之類大命題、大述說想得比較頻密也比較深刻,但其生活基調終究仍在商品圖騰下落實進行,或許只因,中環仍在,中環始終在,「中環價值」永垂不朽,從上世紀七十年代到本世紀2010年,都是。當咒歌奏起,總有一群人沒法子拒絕起舞。
這樣的舞蹈,代傳代,一直跳到今天,「港女」仍然縱橫疾走,快樂地。真是一個好香港。
明報|2010-01-24
P09|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小說作為一種表述
對於一個長期在新聞圈浸泡、要和文字打交道的工作者而言,對寫作創作這事,通常有兩種極端的反應:要嘛,他或她就是不願在工作之外,再去觸碰和文字有關的東西。另一種情況則是,新聞工作激發了他或她更強的創作慾。
新聞工作的本質或許如此:對於即時發生和出現的真實事件和人物,新聞工作者必須用快速鏡頭予以捕捉,努力把不能用時間來浸泡如老酒般的故事,以最淺白和最易解的攝錄法清楚明白的呈現在讀者面前;不要留白不能餘味,全面無遺的報道才是好的新聞體。
但做為一個想用故事來勾引讀者的作家,他的位置恰是在鏡面的另一端:曖昧猶豫,不做判斷不行自決。拿作者喜愛的作家米蘭昆德拉的話來解釋好了:一個藝術我們可以它放在兩個基本的背景裡,一個是小背景,也就是它的國族歷史;一個是它的大背景,那是超越國界歷史主題的主旋律主台詞。沒有人可以背離這兩個背景,但好的作品卻要潛藏小背景在大背景。
新聞要讀者「了解」,但是小說卻要讀者「理解」。提供答案和拋出問題都要一種工熟技巧,難得鄺國惠左右兩手都可以運作自如。這次他的小說集《新聞在另一端》,和他的第一本作品《消失了樹》相比,時間和歷史感都還在,他內在的新聞記者靈魂的依然強烈的要求他不做唯美的述說者。但是在故事的取材和方式,更多了一股自在的灑脫味,書內幾篇小說的結尾皆揭示一種荒謬,那荒謬在所有的計算之外,卻又在小說之內。如是,故事才顯示小背景的力度。
我一向相信讀小說是在鞭打我們自定的價值理念,並質疑我們慣性的是非判斷,我們要齊頭與角色並視他們存在的難題和困境,如此才可以經由故事慰藉現實所予人類的輕視與不仁。
鄺國惠是個新聞工作者,但當他用小說做為一種表述時,他正確把所謂核心意義丟在一旁,那不是地獄也不是天堂,那不是非黑即白的道德高地,他坐在人間的書枱旁,他的故事娓娓道來,多元,好看,是浸泡過的,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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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25
D07|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電影美麗新世界
我們終於到達了「看電影」的年代。
這是金馬倫的美麗新世界,他創造的潘朵拉星球、阿凡達、一隻隻振翼而飛的翼龍、一棵象徵著母體的大樹、一朵朵奇花以及炫麗的讚歎的色彩,呈現的你以為是原始自然之美,你覺得是返祖歸源之地?栩栩如生的夢境?
錯。那是新科技取代的原始幻影,那是兩極端的世界,一如金字塔的尖頂與地面如笨豬跳式的心悸與感動,他所鍾愛的歌頌的,真抱歉,是虛擬世界的完好無缺,就如「阿凡達」這字詞,那只是替身。
那只是取代。那只是你想像裡完美的你。真身如傑克他仍要用著輪椅行進,那輕盈跳躍的阿凡達,只在男主角沉睡時的夢裡頭;一旦醒來,他還是要面對真實的殘疾肉身。
我們的肉身不夠完美?我們的星球已被剝削敗落?你要永恆嗎?他給你。金馬倫用他的技藝,如一個魔術師的針擺袋錶、如一個占卜者透明水晶,如他叫我們戴上的3D眼鏡,催眠著一個夢境,我們錯把他鄉做故鄉。
阿凡達的成功不在於金馬倫看似毫不抵觸的把兩者合理的包裝成對人類世界的貪婪、不環保、驕矜之控訴,或以流暢的易明的情節把電影拿捏得恰恰達到濫情的界限。金馬倫的野心絕不是在說故事。太多導演說的比他有趣深刻另闢蹊徑,他的願望是拓建一個電影科技的里程碑,讓我們湧入觀看電腦科技到底可以達到怎麼樣的高峰,占氏是那個搶攻山頭的勇士,我們要向他致敬的並非這部電影,而是遼遼長河的電影史上又多了一個指標,標示著進入2010年,如果你不是活地亞倫那手工式古老作業,單靠幾個好演員,一連串精彩機智的對白,和一種屬於導演的人生態度就拍成的一部戲,那你就要如金馬倫示範給你看的那以精工畫法的手藝,一絲不苟的把所有的細節,小如一片花瓣的落下大如一座懸浮山的壯觀,都旨在令每一個人歎為觀止。
我們終於達到了目不轉睛的觀影經驗,因為每一格菲林,金馬倫就以一種魅惑如魔女的召喚姿態來招攬你。Welcometothenew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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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29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老公獅
朱文心新作寫老男人老女人之間的關係變易,亦即老男人老女人自身的生命變易,調子是哀沉而傷感的,至少看在同樣是老男人老女人的讀者眼裡。可也因寫得太深刻太貼近,老男人老女人讀來常覺如在照鏡,忽地裡,在毫無準備的心理狀態下像照鏡般窺見自己的醜態與窘態,既是難過,亦難免失笑。
所以在閱讀《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過程裡,笑了好多回,坐在沙發上,大女孩在看她的十九世紀航海電影,我則邊讀書邊發笑,她已經看也沒看我半眼,見慣了,知道老豆又發神經病,懶得理了。
醜態與窘態之處可多呢。有些行徑雖尚未現形,但可以想見,會的,總有一天會的,很快便會的,等著吧,就在前頭。像這一段吧:
「當然你也看過那仍依戀女人
的,再要比你們現在老個十歲、職場退休了幾年的老公獅,錯覺老母獅是媽媽,跟前跟後著她裙角唯恐走失,吃東西要媽媽照顧,出了廁所要媽媽看過(通常是褲拉鍊忘了拉好)才放心,媽媽是與這世界的唯一連繫了,臍帶一樣,所以在那眠夢中仍緊緊抱著母獸的,是幼仔的索乳而非任何一絲情慾了。」
而更藍調的尚在下面:
「或許,該靜靜的讓他老,別吵他......老去的你們,口袋滿滿回憶滿滿,要做什麼皆合法合體制合道德,唯缺愛情和慾望......現下的你們有閒錢、有假期、飛到異國城市住所費不貲的旅館、不須考慮盤算的愛吃哪家餐館哪家咖啡皆可,就如眼前,但你們只能如兩尊岩像的不交集。你不願相信並接受人生就這樣進入石化期,一種與死亡無差的狀態。」
沒法不說一句老套的話言:發笑的次數愈頻密便愈覺得憂傷在翻頁的過程裡。儘管朱天心不會有興趣把小說主題只鎖定於老男人老女人的衰敗窘境,她更感焦慮的毋寧是時間的可逆與不可逆、生命的出路與死路,但於開展故事之際小說家的描述技藝很難不令讀者在場景與場景之間唏噓喟歎。羅蘭巴特說的,我們閱讀如在河流暢泳,最強烈的感受來自克服了河水的壓力,想游到哪就游到哪;快樂地,或哀傷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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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30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老後
「老後」這一兩年是台灣出版界的顯眼主題,許多書,不管是創作的或從日本翻譯過來的,皆圍繞這項關注打轉,有一本《一個人的老後》的書,暢銷十幾萬冊,這是散文亦是論文,引導女讀者認識中老年階段的財務、健康、感情、法律等等瑣碎但關鍵的事情。許多女人都說,看得哭了。
為什麼哭呢?
我猜可能是被「我也會老、我終於老了」這項沒法迴避的事實觸動了;也當然,「一個人」的孤獨感亦易把一個人推進哀傷氣氛。當你想到有朝一日,別說躺在醫院床上,僅是獨自坐在家中客廳,燈光暗淡,氣溫低寒,你用一條頸巾圍住自己,你伸手像撫摸情人般輕掃圍巾布料,這已是你眼前能夠擁有的唯一親密觸感了,其他一切已經跟你絕緣,或如同朱天心在書內所喟歎,「啊,走不動了,吃不動了,做不動了」,你的眼淚遂流下來。
可是,「老後」令人感動是一回事,「老後暢銷現象」又是另一回事。故我又猜,或因台灣那群以朱家姊妹為首的女小說家已經紛紛步入「後中年期」,而被其文字滋養了多年的女讀者們,亦是;寫的人與讀的人遂心連心,一起從文學和現實的角度察看老後問題。台灣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是「文學盛世」,文學閱讀人口眾多,文學作者百花齊放,廿年了,大家分享了文學花園的眩目錦繡,亦有幸於廿年之後共同老去,把眼睛焦點調校回眼前實景,大家都老了或很快便老了,大家都「走不動了,吃不動了,做不動了」,於是大家一起思索老後的快樂與哀愁。老後的書頁裡,大家仍然有大家。
另一所幸是老了不見得全糟。老有老的好呀,若以老後本身作為坐標而不處處跟年輕比較,箇中自可營建細微的生活樂趣。或如朱偉誠在雜誌裡向朱天心提問,「你拿過往年輕時候的認真來檢證年老的現實,這種檢證可能有些讀者會覺得荒謬,我的意思是說用年輕來檢證現在,不管什麼樣的人其結果都必然是不堪的」。
老後自有風景。朱天心呀,站在橋上的老夫妻或許不是喟歎而是享受。享受不必再去走再去吃再去做了。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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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26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親愛的卜戴倫
馬家輝
makafai.blogspot.comBobDylan四月要來香港了。本來以為只會去台北,所以朋友們已經在行事曆上留好日子打算越洋捧場,幸好(忽然?)增加了香港站,為這城市帶來一份驚喜與期盼,免除了一些人的舟車勞頓。多謝畀面。
於是中年男女們轉而打聽香港演唱會何時開始售票,都擔心位置較佳的門票將被「內線交易」訂購一空,畢竟有許多當年的BobDylan迷今天已是非富則貴,別說只是一千兩千,即使是五千一萬皆可應付自如並且歡天喜地。他們透過人脈關係先把好位mark下,慢半拍者唯有坐在山頂遠遠朝聖,而這將是非常糟糕的聽歌體驗,尤其是聽BobDylan。
不不不,千萬不可讓這事發生,怎可以讓這事發生,於是訂BobDylan的演唱會變成了某個社會階層的中年人的較勁遊戲。你訂票了沒有?你有辦法訂票嗎?訂的是什麼座位?第幾行第幾號?統統成為成敗記號,對自己,對別人,都是,在BobDylan演唱會面前,不容半分禮讓。
因為這是BobDylan呀,前世今生,有多少年輕靈魂曾經烙印他的歌聲他的詞曲他的結他,箇中意義已不是鈔票所能衡量,聽他的現場演唱將如同一場記憶召喚,當樂曲響起、樂聲輕揚,他將如巫師般把許多人的靈魂引領回時空的某個昔點,買他的門票遂如買回片刻青春,多費力氣都值得,花多少錢都值得。不是說「青春無價」嗎?這便是了。
價值雖然難以評估,價格卻總有個數字,努力了這麼多年頭,多花點錢和時間和面子去張羅兩張BobDylan的好門票,其實就是一種「自我肯定」的精神獎勵。
年少時代聽他唱Blowinginthewind,不斷旋轉的黑膠唱片像電鑽般狠狠探入你的靈魂深處,把你的熱情激發得如火山熔岩,在鮮紅色的年代裡,你渾身熾熱企圖打破一切建制達成一切公平,然而你手上除了熔岩,一無所有,你幾乎一貧如洗,除了偶有餘錢也都用來全買了唱片和結他。
好了,終於,你買得起唱片和結他以外的一切了,你也早已成為建制的組成部分了甚至成為公平的絆腳石了,而這一刻,BobDylan來了,你豈可不去看他聽他,以便暗對他說,你仍在,我也在,如在風中,我們依舊飄蕩。
親愛的卜戴倫,我們等待你。
明報|2010-01-22
D09|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不敗不老
《穿Kenzo的女人》最近出版了廿五周年紀念版,意義重大,尤值今天所謂「第四代」的香港年輕族群細讀深思,好讓他們看見,香港曾經,曾經香港,亦有一群土生土長的年輕人跟他們一樣對自身的存在充滿徬徨與驕傲、質問與認同,「本土認同」畢竟是一項現在進行式的莊嚴工程,歷史畢竟並非由「第四代」抗爭開始。
好吧,即使不理會什麼「本土認同」,即使僅把這部小說看成七十年代中後期至八十年代初期的某個香港社會階層的生活狀態文字紀錄,亦極富閱讀趣味,原來當年一位「女強人」的月薪大概三四千元,原來當年城中女人都在關心「朱玲玲是不是和TimFok」和「劉娟娟在Sassoon染的紫色頭髮」,原來當年這個那個時裝品牌曾經紅極一時成為流行指標,原來香港男人曾在何守信的號召下滿街都穿獵裝,原來當年等男朋友電話必須整天坐在家裡只因沒有手機這種怪東西......段落與段落的文字連結猶如一張張寶麗來的速拍影像承載著香港的流金歲月,透過它,讀者可以重新發現香港,也可以,重新感動。
然而歲月不會靜止,是的,lifemustgoon,錢瑪莉仍會老,如果她擁有變老的運氣的話。
屈指一算,如果錢瑪莉活到今天,應該已有五十三四歲了,不算老,仍屬中年,故最慘,理應陷在「人到中年百事哀」的尷尬生命階段,有錢無錢,都一樣。故我忍不住想像今天的錢瑪莉到底在做些什麼?住在擎天半島抑或貝沙灣?會否在金融風暴或雷曼迷債裡損手爛腳?嘿,那個坐在中環某銀行門外高喊「還錢!還錢!還錢!」的女人會否就是她?錢瑪莉的朋友們呢?Mimi呢?Jan?Martha?會否因為乳癌而切掉了某邊乳房?離了幾次婚?是否變了大肥婆?更年期了,是否仍然迷戀做愛?有沒有去美容醫院用幾十條金線拉緊面皮?Simon呢?變禿頭了嗎?阿清呢?坐牢了嗎?
這些或許都是錢瑪莉的資深粉絲的心中問號,但聰明的鄧小宇當然不會提供答案,大家分頭去想,大家終究都有些年紀,應能想像生命的甜酸苦辣了。所以鄧小宇不必再寫「續續集」,讓錢瑪莉長存讀者心中,便很好。
明報|2010-01-12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十月的音樂
《十月圍城》的音樂是誰負責的?網上找不到名字。做得真是好。
由於故事情節有層次感,有父子的世代衝突,有民族的仁義取捨,中間又加插了一段頗為突兀的兒女私情,更別提電影尾段的漫長激烈打鬥,這樣的曲折發展注定配樂要面對嚴峻挑戰,沒法用一個主調進行到底,必須節節有異,高低起伏詮釋截然相反的銀幕情緒。
所以若你留心細聽,可以聽見搖滾和古典、中樂與西潮、快板和慢奏,多元混雜穿插抑揚,把每段情節所企圖帶出的敘事效果有效達成了甚至放大了,在某些片段位置,你可能欣賞配樂更甚於情節,情節彷彿變成了MTV裡面的畫面,純為音樂而設,亦即成為「配畫」,配樂反而變了主角,是觀影享受的根源。
相對於音樂,《十月圍城》的收音和配音便做得非常令人失望。當然是有原因的。主角們來自東南西北,又動員了大量的臨時演員和小配角,每個人都有獨特的腔調,處理起來極有難度,所以一些主要演員的聲音很明顯由旁人代配,那都是「罐頭聲音」,不僅沒法精準傳神,反令觀眾一下子憶起了七八十年代的「配音片」不良觀影感受,對電影形象打擊不輕。
茄喱啡們的配音同樣要命。男的女的,無論是一句短短的台詞或只是一聲輕略的嘆氣或一道昂昂的吼叫,聲音一聽即知出自那些時薪三百元的專業配音員之口,聲音是如此乾淨,咬字是如此清晰,而情感,亦是如此的空白,讓你一時間分不清楚自己在看電視劇抑或大電影,因為這些配音聲帶都熟口熟面,你一定早已聽過無數次,在不同的九流電影,在不同的賣埠DVD中,只不過你從來不會知道也不會在意配音者的名字,反正有聲音就行了,對於沒要求的觀眾來說,是沒關係的。
但我們畢竟對打著陳可辛監製旗號的電影有要求也有期待。所以我們懂得欣賞電影音樂的美好,也對走「配音片」的回頭路有怨言。這麼好的題材,這麼好的演員,如果白白被罐頭配音員糟蹋了,豈不可惜?我們沒法不懊惱啊。
(十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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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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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情歌的男人
好一段日子沒去聽演唱會了,怕吵怕人多,唯有犧牲現場聆聽的美妙時刻。
現場聆聽向來是沒法被取代的藝術欣賞感受,如同到畫館看畫,站在真迹面前細察畫家筆觸,不一定看得懂,甚至不一定聽過畫家的名字,但真迹確有一股原始的感染力把人懾住,邀你進入藝術家最初的創作時刻,跟他分享類近的喜怒哀樂。當本雅明寫《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創作》經典文章時,當他唇乾舌燥地反覆強調authenticity的神聖氛圍(aura)時,他想到的恐怕亦便是這些;他沒有談及演唱會,但如果他去聽了演唱會,不會沒有相同的聯想。
然而歌手與演唱會之間的關係畢竟各有相異。年輕的,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燈下,跟觀眾席上的年輕擁躉有著同等程度的亢奮。當觀眾嘩聲喊叫,你可感覺到甚至隱然看見年輕歌手的眼睛閃起亮光,恨不得衝到台下把擁躉緊緊抱住、狂吻,你明白歌手與觀眾一起經歷了一個難忘的成長階段,這一夜,他們共度了共依共存的三個小時,誰都離不開誰。
資歷較深的歌手當然氣定神閒得多了。見慣了場面,跑多了碼頭,舞台上,不是沒有亢奮,只不過自己成為了亢奮的發動源頭,他太清楚知道在什麼時刻說句什麼台詞或奏起什麼旋律,甚或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個眼神或一聲嘆息,已足勾動觀眾的悲喜情緒;這是他的舞台,他是主,你是客。
「縱貫線」的幾位資深歌手在紅館肯定是有這本領的,出道從十八年到卅年不等,舞台已經是半個家了,又或等同店舖了,你來作客或光顧,他們是滿心熱情地並功架專業地給你保證的滿足,所以周華健現身後說的第一個笑話是「咦,今晚生意真的不錯」;這可能根本不是笑話。是熟能生巧的心底話。
舞台上的李宗盛亦是非常自在的。簡直到了自娛境界。當他抱著結他、皺著眉頭獨唱《領悟》以及其他情歌,漢子老了,但當有這樣的漢子在這樣的氣氛下對你唱歌,所有女人都會原諒他的所有傷害,甚至倒過來施予同情憐憫,很想把他抱在懷裡讓他痛哭,彷彿受傷的原來是他。只是他。
會唱情歌的男人是最危險的男人。你欠了他,在他的歌聲,你討不了債,唯有繼續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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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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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公司承擔調查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抑或確有其事,近月來經常在路邊看見的士死火,印象中,這在以往極為罕見,但亦可能以往只是自己視而不見,直到新聞出現,才訝然驚覺,wow,神秘事件殺到埋身了,危機四伏,避得就避。第一次認真注意的士死火約為十二月初。
晚上落機,從胡志明市返回香港,從機場開車返回港島,當車子行駛到東區走廊維園附近時,前頭一部的士突然像咳嗽般晃動了車身幾下,遠遠望去,見到的士司機把頭揚起,我看不到他的五官表情,但據其肢體動作已隱隱知道不妙,後座乘客也把身子挺直,似在迎戰某些危機。說時遲那時快,我立即減慢車速並把軚盤一轉,車子從的士右邊閃過繼續前行,而走不到兩秒鐘已經聽見車後傳來一道緊急煞車聲,再來是兩車碰撞的恐怖巨響,我從倒後鏡往回看,是一部的士死火了,另一部的士迎頭撞上去。
假如沒有後來的「加氣的士死火事件簿」新聞,那夜的小意外純粹小意外,轉眼即忘,沒什麼值得聯想,但因有了新聞,沒意義的便變成有意義,彷彿不相關的事情背後原來都有關連。
所以近幾天開車於途特別留意交通狀況。僅是昨晚,從九龍塘開車回家,竟在不同的路段上發現的士死火,前後竟有五六輛之多,最誇張的是在東區走廊靠近西灣河出口方位,先在右邊車道看見一輛死火的士,左邊前頭不到十米處竟又有另一輛死火的士,的士遭殃,似乎愈來愈頻密。
聽起來像不像驚嚇片?外星人來襲,或不明病毒來襲,完全找不到病源來由,只知道受害者愈來愈多,只看見受害者一個個接續倒下,人心惶惶,終至全城陷入焦慮混亂。
目前景況雖然不至如斯嚴重,但每當想到坐上一輛不知道何時會突然死火的汽車,防不勝防,難免感到恐懼,即使不坐車而只開車跟在的士後面,猶如搭電梯有人突然打噴嚏,很有慘遭傳染的威脅感。
的士死火是神秘蔓延的城市恐怖主義。石油公司向來把價錢加快減慢(講開又講,航空公司加了幾百次燃油附加費,怎麼後來石油跌價了,附加仍然繼續?),如今應該獲利回吐,落重本調查事件,別再讓納稅人用公帑承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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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報|201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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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iwan一定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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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市的101大樓近日可說是禍不單行,一方面被杜拜高樓迎頭趕上、超越前進,從此由世界第一高變成第二高,降了一位,聲勢便遠遠大不如前;其次是在除夕倒數之際亮起「TaiwanUp」慶祝燈飾,被譏為「台式英文」,犯有文法錯誤,有損福爾摩莎面子云云。
類似烏龍其實在台灣非常普遍。不知道是什麼理由,大概是恐懼或疏忽吧,福爾摩莎政府有全球最多的博士和教授級人馬,民間亦有極多的高學歷上班族,也有被全球華人視為買書聖地的誠品,但偏偏社會上每當出現英文例必十有九錯,或是文法錯了,或是拼寫錯了,都很搞笑。
有一回我在馬路上看見一個英文招牌,文法對,拼寫也對,但錯在英文字的擺列方式,讓我站在街頭捧腹大笑。那是間眼鏡店,忘記了名字,姑且叫做「黃金眼鏡公司」,店頭高處掛著大大的中文招牌,旁邊另有大大的英文字,中文牌匾是一行到底,剛好擺滿六個字,英文匾額則因長度空間不夠,分成兩排,但竟隨意切割,原先是「GoldenOpticalShop」,切割之後變成上一排是「GoldenOpt」,緊接下一排是餘下的「icalShop」,不知所謂到極點。
寫到這裡,忽想起前陣子到廣州開會,路經一座舊建築,裡面是批發市場,門前掛著英文招牌,竟把名字切割成「WholeSalemarket」,比福爾摩莎的眼鏡舖更搞笑。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兩岸都有不少的「差不多先生」。
但若從有志氣的角度看,或許這只是兩岸的有識之士在故意Kuso英文;被洋鬼子欺負久了,中國人故意把英文切割得七零八落支離破碎,管他什麼文法不文法,大不了廿六個英文字母,老子喜歡怎樣鋪排就怎樣鋪排,誰管得著?這是深具「抗爭意識」的惡搞行為藝術,只不過大家看不懂。
因此「TaiwanUp」亦可能具備相同的文化意涵。有人說正確英文應是「GoTaiwan」,那太正規死板了,而且有替某信用卡賣廣告之嫌,遠不及「TaiwanUp」來得有創意,反正現代人都愛自創文字,沒所謂了,甚至其實應該索性說「TWUP」,那更潮。李小良和周秀娜,從文化研究的立場看,你們說對不對?
文:馬家輝(20091110)
錢學森教授告別式上周五舉行,剛好下過雪,殘雪班駁的道路上,數千民眾列隊祭拜,白的雪,黑的路;白的花,黑的夜,電視鏡頭遠遠拍過去,氣氛陰黯,倍顯淒涼。
這樣的畫面就是故事了,到了若干年後。錢學森活了98歲,剛好跟孫中山、袁世凱的中華民國同壽,從出生到去世,一輩子都是故事。這樣的一輩子,肯定是個不朽的傳奇。
你是忠於國民黨政府嗎?我忠於中國人民
值得說的「錢氏故事」當然很多。對,上世紀50年代錢學森寫過一些文字從「科學角度」支持大躍進、大煉鋼,對許多人來說,確是不可不提也不應不提的故事,這故事確實反映了深刻的時代荒謬,曾有一段漫長歲月,在絕對權力的催眠與蹂躪下,有許許多多的中國人或刻意逢迎或被迫扭曲,說過寫過表達過一些比荒謬更荒謬的言論意見。事後回看,那都是恐怖環境下的可怕錯誤,都有啟示,——生命裏的任何關鍵抉擇都會留下痕跡,都是故事元素,把所有故事集合起來,便是一生。
錢學森一生做過許多關鍵抉擇,而在抉擇與抉擇之間是否存在着某種隱隱關連,尚待有心人仔細梳理索隱。錢先生去世後,華人傳媒無不提及他的老師寫過回憶錄,書裏特別闢了一個專章談論錢學森,然而,不知何故,傳媒皆只提及其師馮·卡門(TheodorevonKrmn)極為讚賞錢學森的才智和學問(尤其那句「錢學森的研究水平已超越了我」),卻沒引述這些關乎抉擇的段落:
「在加州理工學院的校園裏,錢並不是最為一般人愛戴的教授,因為他嚴厲,性情急躁,對學生顯得有點傲慢。不過,他對我一直非常尊敬,雖然我們已經成為親密的朋友,他總是用那種古老的中國方式稱呼我為『我尊敬的老師』。在中國,也許是最高讚詞了。
那時候,在美國,以麥卡錫為首,對共產黨人實行了全面追查,加州理工學院,這所向來維護許多特立獨行的科學家的小小學府,無沒避免地受到注意,凡是於1936至1939年間在加州理工學院生活過的人,都受到懷疑。」
當懷疑落到錢學森的頭上,據他的老師回憶,錢先生作出了這樣的抉擇:
「事情是這樣開始的。當時,有人要錢學森揭發一個名叫西德尼.槐因包姆的化學研究員,此人曾在一個與共產主義有關的案件中提供過偽證,錢學森跟他有過簡單交往,他為對方介紹過職業,還曾去過他家欣賞古典音樂。
而錢學森拒絕揭發他的朋友。有人告訴我,這就引起了美國聯邦調查局對他的注意。結果,在1950年7月間,軍事部門突然吊銷了准予錢學森參加機密研究的證書。」
值得注意的是,在回憶錄的同一個篇章內,卡門教授也替禁止錢學森離開美國的關鍵人物金布爾(時任美國海軍次長)說了幾句好話:
「錢學森見過金布爾,對他說,如果不恢復他的證書,他打算回中國去,但是毫無結果,這樣,錢學森就下定決心,打電話給金布爾,說他已經準備動身了。當金布爾根據消息告訴移民局時,我肯定他曾認為這樣做不會使錢學森遇到不幸。他大概以為,移民局的特工大不了暫時滯留錢學森一段時間,便會讓他回加州。我想金布爾也會感到震驚,事情後來變得這麼糟。一位同事告訴過我,移民局是政府部門裏最專橫的一個。看來這是事實。」
面對專橫的移民局,錢學森又有何抉擇?美國Esquire雜誌於1960年代有過一篇報道文章,刻劃了這樣的故事:移民局官員對錢學森提出了三道問題。
一是,你認為美國應該承認赤色中國嗎?錢學森回答,我沒有足夠的資訊作出判斷。
二是,你是忠於國民黨台灣政府嗎?錢學森回答,我並不熱中於國民黨,我要看誰能為中國做點好事,我忠於中國人民。
三是,一旦美國和赤色中國開戰,你會站在美國這邊嗎?
對這問題,錢學森低頭思索了一段很長的時間,最後搖頭說:我的全部忠誠屬於中國人民。
將來放洋學成一定回國報效
經歷一番波折困頓,錢學森終於回到中國,金布爾也離開了軍隊,做回平民後,他沮喪地說:「這是美國有史以來做過最愚蠢的一樁事情,錢學森根本不是什麼共產黨,而是我們逼他走這條路的。」
金布爾沮喪是應該的,但他也沒有全對。錢學森早已「左傾」是事實,據其自述,早於1935年他已答應一位中共地下黨員,將來放洋學成,一定回國報效。美國逼不了他,好的壞的,理性的感性的,都是錢學森的個人抉擇,包括在美時拒絕出賣朋友和扭曲良知,包括回國後擁戴領袖和撰文浮吹。這都是故事,故事疊積著故事,便是生命的軌跡了。
關於抉擇,還有另一個值得略談的道聽塗說。
最近有一位詩人前輩告訴我,他有一位老朋友,多年前任職於台灣調查局之類機構,曾經咬牙切齒地對他表示,唉,毛澤東能夠這麼早把衛星打上天空,怪只怪蔣介石不夠狠毒,下不了一個果斷決定。50年代中期,調查局收到情報,錢學森一家乘船從美國出發,繞道菲律賓、香港,返回廣州。
調查局高層將領寫了一份報告,分析若讓錢學森安全返抵中國大陸,共產政權的科技力量將往前飛躍發展,所以,建議蔣介石派遣特工前往菲律賓或香港,趁輪船停岸之際,混到船上,把錢學森「處理」掉!
蔣光頭沒做這樣的抉擇。或許是他不敢,因為害怕美國。錢學森保了平安,因而有了後續的故事。推動中國科研和國防,加入共黨成為黨員,發言支持大躍進大煉鋼,最後,返回研究室,返回書房,而至今年10月下旬,告別人間。
這都是抉擇的故事。個人的抉擇,相互的影響,共同刻劃了沉重的時代疤痕。或許唯有自然來臨的死亡,誰也選擇不了。
馬家輝|給唐英年的信:你知道香港藝界如何受辱嗎?
2010/09/14
明報|A26|觀點|筆陣|By馬家輝2010-09-14
藝術發展局將於9月17至20日進行推選投票,由民政局求求其其聘用的顧問公司負責選舉的宣傳及執行工作,該公司求求其其地於10天前舉行了一場論壇,而民政局竟然沒有派出AO或以上的官員出席,可見其對推選事宜之求求其其,可真求求其其到非常求求其其。
可是民間藝界絕不求其。兩天前,由嶺南大學、「獨立媒體」、《明報》「世紀」副刊、《瞄》雜誌合辦了一場論壇,出席者眾,人數比官方論壇多得多、發言情緒亦高漲積極得多。當天,其中一項討論焦點為藝發局的推選制度和操作流程,一如所料,眾人猛烈批評顧問公司之不專業和不負責任,但也正如上周本欄所指,顧問公司曾於官方論壇裏冷冷回應,「一切按照民政局指示進行」,按章工作,酬勞照收,推選成效如何並非它所計較。
簡單地說,當民政局不把藝發局放在眼內的時候,她絕不會嚴格要求顧問公司把工作做好;當付錢的人沒有嚴格要求,顧問公司幾乎是理所當然地發揮「港人精神」,以最低氣力做完手上工作,乜都唔知,人工照支。
其實沒被民政局放在眼內的何止是藝發局和藝術界?尚有審計署,尚有立法會,尚有唐英年;對於這些單位和上司,她統統敷衍以對、陽奉陰違,猶如割據山頭,誰都動不了她。
上周本欄不是引述了唐英年於去年10月21日在立法會內的發言嗎?裏面清楚有此要求:「我們亦留意到帳委會對藝發局管治問題的關注。在籌備2010年的藝發局推選工作時,民政事務局會考慮帳委會的建議,延長推選代表組織成員的登記期,加強選民登記工作,擴闊宣傳渠道,藉此促進文化藝術界對推選過程的了解和參與。」
其實親口作出類似承諾的不止是政務司長唐英年,還有民政局長曾德成,還有民政局的資深AO。話說審計署於去年3月發表第52號報告書,其中用了洋洋灑灑10多頁篇幅狠批藝發局的管治失當,其中談及推選工作,清晰地指出兩項缺失:一是宣傳和操作皆做得不夠和不好,導致部分藝界人士失去參與機會和渠道;二是竟然一連三屆的推選工作,即從2001至2007年,皆交由同一間做得不夠和不好的顧問公司處理。
審計署由此強烈要求藝發局和她的上級單位民政局加以改善。
針對批評,曾德成於去年5月12日於立法會發言表示接受,並且信誓旦旦承諾:「我們接受審計署署長的建議,在下一屆的藝發局推選活動中,延長推選代表組織成員的登記期,加強選民登記工作,並研究加大宣傳經費,以擴闊宣傳渠道,以方便更多文化藝術界人士可參與下一屆的推選活動。」
同一天,民政局首席助理秘書亦作出相同回應,表示「應延長推選代表組織成員的登記期、加強選民發記工作,以及考慮預留更大筆宣傳經費於擴闊宣傳渠道,讓更多藝術界人士可參加下一次推選活動」;而對於多年以來委聘同一間顧問公司之事,她則只輕輕地說,委聘流程採取公開招標制度,於2007年,只有一間公司回應招標邀請云云。
好了,3年過去了,又到新一屆的推選決戰了,如前所述,亦如上周所述,推選工作一如既往地弄得像審計署報告所指的不夠和不好,而令人絕望和震驚的竟是,負責推選工作的顧問公司竟然亦是上屆那間,完全一樣,四屆一樣,不管審計署如何批判和關注,不管成效表現如何低落和恐怖,該公司竟然可以再度蟬聯,再來以不像樣的和不專業的工作成果來賺取香港納稅人的金錢!
這當然勾起了許多問號:是否又像2007年一樣,只有同一間顧問公司回應招標,所以不能不委聘它?若是如此,是否招標條件有着根本問題,令其他比較具備專業水平的顧問公司沒興趣搶job?是錢不夠嗎?唐英年和從來沒有聽他話的馬仔曾德成和似乎也不太聽曾德成話的民政局高官不是說過要「加大宣傳經費」嗎?怎會不夠錢呢?即使預算不夠或不願意夠,是否就不能對顧問公司提出比較嚴格的監管督促呢?怎會放任為之,由一間三屆都做得極差的顧問公司再度得到合約並且自把自為無王管?主責民政局的曾德成先生,請你答我。查該公司「靈思顧問」的董事總經理馮煒光為民主黨的中堅分子,這是否能夠解釋為什麼民主黨多年來對此事不理不管呢?胸口寫着個「義」字的何俊仁先生,請你答我。對文化事宜毫無所知而反能在西九管理局屢任高職、平日根本不閱書報文字而只懂上網亂看圖片、佔着多多公職但建樹少少的單仲偕,請你答我。
當然推選之亂只是審計署對藝發局的其中一個批評環節,真正核心的是,民政局根本沒有認真對待藝發局和香港藝術政策,如同政府帳目委員會的跟進報告書所指,「藝發局作為一個為發展香港藝術而成立的法定機構,每年獲得約一億元的撥款,卻似乎未獲政府給予應有的尊重和認同,使其能充分履行功能」。
審計署列舉了兩個例子,其一是,藝發局昔日負責對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提供撥款,但於去年4月1日起,此責已移到劉吳惠蘭的部門之下,而藝發局完全未獲諮詢,僅於事前兩個月獲民政局知會此事!其二是,「藝發局作為負責策劃、推廣及支持香港藝術發展的主要法定機構,理應在發展西九文化區計劃的文化和藝術軟件方面擔當重要的角色,然而,藝發局在西九管理局董事局並無制度化的參與,主席僅以個人身分而非主席身分獲委任進入董事局」!
見微已可知著,更何况這兩個例子絕不屬微,已足顯示民政局如何不把藝發局放在眼內、如何輕視藝發局的主席及其成員以及香港藝界。當然,藝發局本身是有責任的。馬逢國有去爭取嗎?有去抗議嗎?抑或只是笑臉相迎,代表香港藝界,任人羞辱與踐踏?審計署和帳目委員會不是也於去年列舉了10多道跟進要求,期待藝發局落實嗎?例如改善推選工作,有嗎?
又如成立審計及合規委員會,有嗎?被人侮辱,沒話說;自己不做事,便也等同侮辱你的成員和香港藝界。大政客侮辱中政客,中政客侮辱小藝民,層層相侮,伊于胡底,唐英年如果不詳究此事,也真枉為主責西九文化區的政務司長了。
《久違的表情》
文章日期:2010年6月9日
【明報專訊】在長沙晃蕩的下午是不能不走定王台的,那是一個小社區,有一間四層樓的湖南書城,另有一幢大廈,亦是樓高四層,最上面兩層除了有一間弘道書店,其餘店舖賣的都是光碟和電子用品,不必說了,你必猜到是哪類光碟;樓下兩層呢,我走進去即如走入時光隧道,回到了廿多年前的台北光華商場,因為賣的都是舊書和折扣書,儘管書種沒有很精,而且有五成是考試用的教科書,但那種排山倒海、凌天駕地而來的書堆氣勢已令我非常滿足,更何況,遇上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買書者。
譬如說我站在一間小書店裡仰頸搜索書架,太入神了,沒留意有一位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蹲在身旁地下,幾乎踢到她,她從地上躍起,表情卻不僅沒有懊惱,反而笑意強勁,手裡執著一本書,我偷瞄一眼,是《咆哮山莊》,她轉身對門外另一位女孩子扯開嗓門喊道,「我想買這本書!唉,有好多書我都想要,但沒錢!」。
好多年了,求書若渴的神態,久違了。想不到在長沙再碰見。前兩年在台北去了光華商場一趟,這幢昔日的舊書集散地早已完全變身,賣的都是光碟,新人類歡天喜地在碟與碟之間跳來躍去,不知今夕何夕,忘記了書的氣味。所以此番見此女孩,牽動了我心中的懷舊情緒,真想對她說,你儘管隨意選書吧,我來付帳,但當然不敢,怕她說我是痴漢。
走出大廈到了對街,又有幾間小書店。走進「述古人文書店」,推門而進之際,門內走出一家三口。四十歲左右的父親走在前頭,手裡拿著幾本書,臉上表情有點怪異的曖昧;母親隨後,口裡唸著「乾脆你自己開間書店算了,那就什麼書都有了,不必買了」;十四五歲的女兒走在後頭,表情木然,想必對父母親之間的溫馨鬥嘴早已習慣,沒反應了。跟他們迎面相遇而得見此事,我用力忍住,才沒有哈一聲笑出來。
那刻我明白男子的曖昧了。必是書蟲,拉著老婆女兒買了書,心中高興,可又被老婆嘮叨抱怨,心底不爽;快樂與懊惱互相衝撞,擊起了情緒漩渦。
我當然懂。畢竟是同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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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漉漉的鳳凰》
文章日期:2010年6月12日
【明報專訊】湖南最近頻頻大雨,許多鄉市都有淹水之虞,鳳凰不例外,豪雨來了又走、走完再來,住民偶爾到了必須疏散的境地,但很快又能回到家園,在某地生了根,世再亂,亦會回來;或是,世愈亂,愈想回來。
其實想像中的鳳凰本來就是濕漉漉的,兩水來襲,儘管不應幸災樂禍地說是「應景」,卻仍難禁覺得非常印合氣氛。
是的,必須承認對鳳凰的濕濡印象又是來自沈從文,他的作品無論是小說或散文談的多都是水,河邊江邊溪邊海邊,他是個見了水便高興的孩子,長大了,寫出來的故事幾乎無不發生在水之畔,讀多了,腦海的鳳凰便總帶著一股霧氣,彷彿坐在車內隔窗外望,天空降著雨,玻璃上爬滿水珠水點,路途上的景象在珠珠點點裡隱現幻化,終於,五個多鐘頭後,到了,推門下車,古城現身眼前。
從長沙到鳳凰是不累人的。一來路順好走,二來窗外有景,尤其愈近鳳凰愈見鄉郊景致,水邊有田,田旁有屋,屋子或新或舊,在寂靜的田間水邊顯得特別孤伶並帶神秘,彷彿世上所有最殘酷和最溫柔的情事都可能在此發生;發生時轟轟烈烈,然而很快便沉靜下去,遭世人遺忘,不再提起。
沿途看水看山看屋卻沒看到幾個人,一股淡淡的寂寞感油然湧起,想起沈從文在自傳裡述及路經辰州河灘,亦是看水看山看屋而不見人,感覺是「一切皆那麼和諧,那麼愁人。美麗總是愁人的。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總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些光景。可是這一次來到這地方......已無一個人」。
我身邊是坐著一個人的,但轉臉看,她在閉目睡覺,或是在思考她的詩她的文,便不打擾了。繼續往外望山望水望田望屋,直至望見一座暗紅色的古老城門,司機小張繞了好幾個圈才找到它,把車停住,說,到了,要在這裡下,車子開不進去。
我們下車,提著行李走到鳳凰廣場,旁邊便是我們訂房的悅來閣客棧。小小的酒店,據說是老房子,重新裝潢做生意,居高臨下看鳳凰,儘管身邊此刻有人,我們卻都只想看,不想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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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心子唱軟》
文章日期:2010年6月15日
【明報專訊】也不能說是沒有運氣,完全沒有計劃,隨興而來,適好遇上每年一度的「跳花節」,苗寨男女都來鳳凰古城北邊趕集聚會,像過年,熱鬧之餘帶著濃烈的親切味道。
古城旁有不少苗寨,仍有苗民定住,年輕的當然不時興穿苗服了,上了年紀的婦人倒還整天一身藍衣,衣袖衣領滾著黑邊,黑上著紅白鳥獸,彷彿跟遠祖遙遙呼應著心情。頭上亦戴黑帽,那其實是一塊粗厚的黑麻布,纏住頭髮,固定下來成為帽子形狀,高高硬硬的,頂上還可以承載雜物。市集裡,許多苗人做買賣,吃的用的,孩子們亦流著口水盯住攤販擺售的電視遊戲卡帶,生命之樂,不僅苗漢不分家,更根本是普世通行。
我請司機小張把車開遠一點到苗寨旁,下車走了一段路,已是下午三點多了,一些苗人趕完集回家了,一位老婦摃著兩個沉重的竹籃,籃內都是罐頭雜食之類,亦有幾包最時髦牌子的衛生巾,或許是買回給家裡其他女人使用,但也或許她根本不老,只是勞動日曬久了,膚皺肌黃,雖僅卅來,看上去似五六十歲。無論如何,回家了,買夠了,回家的路是最溫柔的路,尤其如果家裡有人在等。
我也要回家了。家裡還有許多工作在等我,大女孩月底回港,我要趕工,完成工作,騰出時間帶她往外走走。到時候再跟她談談這趟的《邊城》和翠翠。嗯,對了,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其實我一直對小說的某些對白不太滿意,太西化了,奇怪,沈從文又不是五四留洋派,不知何故寫出此等句子。
例如兩兄弟爭翠翠,老大轉述祖父的建議,說男子可到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她的心子唱軟。弟弟聽後的回應是「這並不是個壞主張」。
又如翠翠問祖父誰人發明竹簫,爺爺回答「一定是個最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分給人的也是許多快樂;可又像是個最不快樂的人作的,因為他同時也可以引起人不快樂」。太文藝腔了,哪像一個撐了五十年船的邊城老漢。
可是邊城的夢是永恒的,不管字句用得是否貼時得體。有些事情,有些情事,甚至不必言語,當大女孩已經跟翠翠同齡,她心裡,是明白的。她也需要有人來為她唱歌,把她的心子唱軟了。
明報|2010-07-27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張愛玲論九七
《張愛玲私語錄》三百頁,一半是張氏金句,另一半是她與宋淇夫婦的私密通信,起始於一九五五年,終結於一九九五年,頭尾完整四十載,一方在港,另一方在美,紙上傳達問候與細述近況,故事人物情景心情,統統都在,影像感十足,如果有人拍《張愛玲傳》電影,不妨以這批書信貫穿全局,你說她說他說,三位摯友,一批書札,談吐出一個時代的風雲跌盪。
這時代裡亦有香港的位置。晚年長居於美國的張愛玲,透過報紙了解世界,對於八九十年代的所謂回歸問題亦有留心甚至擔心,她的書信筆下,原來曾經出現「九七大限」四個字,可見其預設與前提,對於未來,並不樂觀。
一九九四年五月,鄺文美把《明報》副刊以及一些談及張愛玲的雜誌寄給她,信裡寫,「讓你領略一下香港目前的文化動態,不知你收閱後會有什麼感想?我覺得一九九七的陰影越來越濃,我們滯留於此的『邊緣人』心態都不大正常似的,開始對自己的判斷力失去信心」。三個月後,張愛玲回信道,「九七大限當前,還有更大的忙亂。我每次看到香港的消息都覺得恍惚,像有doublevision疊印在九七前後的景象上」。
又過了兩個月,張愛玲寫信給鄺文美道,「九七前你們離香港,我也要結束香港的銀行戶頭,改在新加坡開個戶頭,無法再請你代理,非得自己在當地。既然明年夏天要搬家,不如就搬到新加坡,早點把錢移去,也免得到臨時的混亂又給你們添一樁煩事」。
張小姐理財向來謹慎認真,原來也曾因九七來臨打算把資產轉移,但或因曾被共產黨嚇怕,她竟把鄺文美的感慨誤讀為有離港之意,宋淇後來回信鄭重表示「不勝詫異,因誤會大而深,不得不親筆澄清,我們從來沒有打算因九七來臨而離開香港,現在還是沒有,將來也不會後悔」。
書來信往告終於一九九五年八月初,距離張愛玲病逝僅有廿多天。三位摯友的筆墨交流變為絕響——不知道也極想知道的是,當張小姐過世的消息傳來,宋淇夫婦在做什麼、想什麼?流淚,默然?唯有等待宋以朗整理出下一批材料,我們才得答案。
馬家輝makafai.blogspot.com
港台双栖作家马家辉
本刊记者郑廷鑫发自香港
马家辉家里,目光所及,最多的东西是书。书架见缝插针地竖立在书房、客厅、卧室甚至过道上,"专业书虫"的绰号果然名不虚传。
打开"专业书虫"自己写的书,个人的经历、成长的故事、爱恨情仇的种种分布在文章的各个角落里。
他的时间表经常都是排得满满的,满得让人怀疑他哪来的时间看书。比如这一天,3月27日,上午接受采访,然后午饭也没吃就赶到香港大学一场"两岸关系何时了——从台湾政治风气剖析台海关系"的演讲做嘉宾,讲罢又立即驱车回香港城市大学——他目前供职的学校——开会去,然后是见自己的医生,晚上又有几个朋友约了吃饭......
不过,生活的忙碌并没有成为他不看书的借口,二十多年来,他坚持每天读书、记日记。从少年老成到中年感慨,这个香港才子丝丝点点计算着自己生命的每一寸脚步,再通过文字兜兜转转表达出来。人到中年的他,身上有着一些既矛盾又统一的东西,既有江湖味又有书生气,就算几年前担任《锵锵三人行》嘉宾之后收获众多女粉丝,有时也免不了感叹"中年是一碗失去药效的廿四味,无论是倾尽或细尝,都是难以下咽"。
崇拜李敖
李欧梵在给马家辉的影评集《江湖有事》所做的序言中说:"香港文化人的'英雄榜'中鲜有人像马家辉一样,可以港台双栖、经验丰富,既可在九龙城'方荣记'品尝火锅,听他的父字辈话说当年,又能够在台湾打弹子,享受'敲杆'之乐——即使他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能把侯孝贤和杨德昌的'少年往事'描述得如此入木三分的香港评论家,我看除了马家辉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港台双栖"的由头是李敖。那一年,马家辉19岁,迷上了李敖的文章,立志在21岁之前写一本研究李敖的著作,于是离港入台,来到台湾大学读心理系。
李敖研究的出版比原来的计划推迟了一年。《消灭李敖,还是被李敖消灭》在他读大二的那一年出版了,成为1980年代台湾青年学子争相讨论的畅销书。
比出书更振奋的是认识了李敖。大二下学期的时候,一老一少已经成为朋友,李敖曾经对当时的"小马"说:"胡适曾对我说:'李敖,你比胡适更了解胡适。'现在我也对你说:'马家辉,你比李敖更了解李敖。'"
那时候的马家辉,经常到金兰大厦李敖家里,一边帮忙整理剪报,一边聆听李敖笑傲江湖。年轻的马家辉心高气傲,在大学里和同学的关系并不是很好,反而和李敖等一班老江湖成为好友,因为"他们年纪大,能容忍年轻人的傲气"。
1997年,李敖出版的回忆录中,把马家辉的名字列入了他的生平所交好友名单。对于自己偶像的认可,马家辉公开承认:"这便是我自认的一生最大成就。"
毕业之后,除了在广告公司担任创意文案的短暂工作,以及中途到芝加哥大学和威斯康辛大学读硕读博之外,他的工作就与媒体分不开了。
在台湾锦绣出版社《大地地理杂志》担任旅行记者的日子是他至今念念不忘的一段时光。投资者有大志又舍得花钱,所以,他便背起行囊和摄影记者一起穿梭于泰国、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在一个国家一呆就是半年,探索风土人情。"回来只要写个两千字的稿子,太爽了。可惜后来杂志倒闭了。"后来他替台湾华视到大陆拍摄节目《海棠风情》,又在大陆各地漫游,见识各种山水传奇。
1997年1月,马家辉和妻儿还住在台北大直。春节前的一个晚上,一家人散完步回家,电话响起,是台湾著名报人、《中国时报》"人间"副刊创办人高信疆先生从香港打来,高先生在电话那头说,"你一个香港人,在台湾干吗啊,来《明报》工作吧。"隔天早上,他便坐上了返港的飞机,结束在台湾的生活,到《明报》任副总编辑。
差点跟舒淇演对手戏
专栏作家毛尖讲过一个故事,叫"马家辉的抉择":"江湖传说马家辉当年有过一次痛苦的抉择。两件好事同时降临:一是和舒淇演对手戏,一是主持龙应台的演讲。实在决断不下,他去征询朋友意见。朋友都说:那还用问吗?!马家辉误会了朋友的凛然正气,去主持演讲了,多年以后大家还在替他惋惜,否则,今天《色·戒》真没梁朝伟什么事。"
马家辉证实,陈可辛导演是曾经找过他,演一个教授,和舒淇演对手戏,不过是他自己决定去主持龙应台的演讲,因为那是他和徐克一起办的一个活动。
除了电影梦,还有一个是很多少年都有的"黑社会梦"。香港电影《蛊惑仔》里面的纹身少年们喋血厮杀经常发生的地点湾仔,就是马家辉成长的地方。小时候,他在大排档吃早餐的时候,"忽见一人拔足狂奔,后面有人持刀追斩,男子终于身中多刀,那股喷射出来的血腥掩盖了我手里的那杯咖啡香"。
他有一个舅舅是瘾君子,小时候就曾目睹舅舅毒瘾发作,索钱不遂,拿刀斫杀其父。他曾在另一位没有毒瘾却有赌瘾的舅舅的洋服店打工,每晚都看到洋水手和土吧女揽腰走过。那种带有黑社会特征的诡异氛围给他带来神秘的亢奋,惨绿的童年经历让他常常幻想自己也身在黑社会。他在黑社会电影里寄托少年时代的"理想",最爱背诵的诗句是"为女死,为女亡,为女走入杂差房"。可惜个子长得不高,又瘦又白又深度近视,终究与黑社会无缘。
因为父亲是《东方日报》的总编辑,孩子半夜醒来时,总会见到父亲做版回来,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后来选择了走进媒体圈,到现在进了学院大门,"整天要装假道学"。
不过,他的"黑社会梦"依旧没有泯灭。"香港的大学教授在连续工作6年后,会有一整年的带薪假期,我有时在想,不如用一年的时间去做一个'泊车佬',就是黑帮电影经常有的车库看车的那个角色,很酷啊,又可以不要用脑,多好啊。"说完一脸的坏笑。
做大格局副刊
到了《明报》后,马家辉创办了"世纪"人文副刊,一改之前香港报纸副刊上充斥饮食男女市井八卦的"豆腐块"专栏的小格局,拉大篇幅刊登名家文章,每天有一大块的3000字长文,选题囊括古今中外,视野遍及内地港台。他约请名人大家写连载文章,做出香港报纸里的"大格局"副刊。
1998年,他回归学院,到香港城市大学中国文化中心任助理主任,负责安排校内公选课,但自己不上课,反倒是在香港大学开了课。其他时间仍未脱离媒体的工作,依然兼任《明报》世纪版的创意顾问,依然为这个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掌舵。有时候,还要参加电视台的节目录制;每周在香港电台还有两次节目,每次清谈一个小时;《明报》上的专栏每天都准时与读者见面......
"写那么多,累不累?"
"倒不会,文化人平常总有很多想法,把这些写下来就可以。不过,就算是五六百字的专栏,都是很讲技巧的,因为要在这么小的篇幅里讲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者表达一个观点,其实很难的。我现在写专栏有一个策略,周一周二大家精神比较好的时候讨论一些严肃沉重点的话题,周三周四讲一些相对好玩的观点,到了周末大家都休息的时候,就会写一些小故事小笑话。"
学者、传媒人、编辑、客串主持,在众多的身分头衔中,马家辉自己最看重的是"作家"。他无论写哪种文章,从来都穿插着对文学、文化、政治的论述及个人的回忆。在关于天星码头的社论文章里,他用码头铜钟的拟人口吻与现在的香港年轻人对话,这是他有意识尝试的方向,一方面用文学化的笔调来描述政治文化中的强硬与吊诡,一方面又让一时性的昨日事成为可以流传下来的文学。
人到中年的马家辉,身上有着一些既矛盾又统一的东西,既有江湖味又有书生气。
明報馬家輝2008-03-09欲望蜘蛛寂寞的書
小女孩從學校圖書館捧回一堆書。
「先前那一堆呢?」我皺起眉頭問。「讀完了嗎?」她聳肩回道,還沒,先讀這堆再說;每次她都照例這樣回答,像背台辭一樣,非常流利。
我也懶得理她了,即使理,也理不動了。她已經從書堆中建立了自己的小宇宙,宇宙裏,有屬於她自己的邏輯,不容質疑,毋須辯駁,她是女王,想點就點。
瞄一眼新借回來的書,其中一本好像跟蟲鳥樹木有關,比較奇特。她向來只愛讀小說,沒想到開始對知識類書籍產生了興趣,女子的心理變化總是不可預期與掌握,是的,不管年齡多大或多小,都是。
小女孩坐在牀邊,翻開這本書,抽出夾在書內的借閱卡,上面只有一個紀錄,還書日期,1981年9月25日,借書人,Suzanne。
「那是27年前呀。」小女孩驚訝地說,邊數着手指頭。
她的算術不好,連簡單的都要慢慢計算才有信心。「紀錄上說,Suzanne當時是個中一女孩子。」27年前?那麼,到了今天,這個女孩子已是接近40歲的「中女」了,比我只年輕幾年,而當時的她比今天坐在我眼前的小女孩又年輕幾年。
望着那張借閱卡,父女倆沒說話,似是各有聯想。小女孩沒說她在想些什麼,而我在想的是,這個「中女」如今正在做些什麼?是何職業?主婦?律師?秘書?醫生?作家?是否亦已經有了自己的小女孩,甚至有了不止一個?
她,快不快樂?
應該快樂吧。如果連這麼冷僻的書亦能引起她的閱讀興趣,想必是快樂的。我向來堅決相信,喜歡閱讀的人是快樂的,至少是,比較容易暫忘不快樂,遇上煩惱,翻開書頁,便能找到一個想像快樂的空間。
沉默了半刻,小女孩彷彿找到了思考的答案,緩緩地說,帶些感嘆:「這是一本寂寞的書。」寂寞的書被放在書架上這麼多年後,才再次遇上它的讀者。但兩個世代的兩個小女孩在書上相遇,總算是有了一絲絲的溫暖。
因為有了讀者,寂寞的書應該不再算是寂寞了;這是我今晚從小女孩的書上所尋得的最大啟發。
明報馬家輝2008-03-10欲望蜘蛛不道歉的自由
內地近日發生所謂「重慶抗議事件」,事緣一位叫做張曉舟的年輕人在廣州一份報紙上寫了一篇叫做《弄他!弄他!》的文章,大肆調侃重慶男人的虛弱雄風,他說,重慶報上全是「男性廣告」,反映了男人不振;他又說,重慶有一所「求精中學」,僅是校名已足顯示女性渴求;總之,陰強陽衰,重慶男人不濟事。
在任何一個民智稍開的社會裏,讀者和官僚一看即知這只是作者貧嘴的遊戲文章,笑笑便算,實無必要認真對待。可是,敢情是火鍋吃得太多、世情看得太少,重慶男人偏偏在網絡上對張曉舟鳴鼓攻之,甚至有人呼籲把他斫手斫腳,類近伊斯蘭極端分子追殺《魔鬼詩篇》的英國作者。
重慶官僚更是睾丸素發作而透過政治力量對報社強力施壓,逼得編輯在報上為「不慎處理」而鞠躬道歉;之後,仍說編輯道歉得不夠誠意而要求報社再度道歉。對於張曉舟,當然厲聲討伐,誓言「集會全市最出色的律師」對他提出誹謗控告。
曾德成欲在香港推行「國民教育」?這樣的鬧劇便是最好的教育材料了。一篇文章惹出一場逼害,雖說時代已有進步,沒有貿然把編輯和作者抓起來扔進秦城監獄,但一不准寫作人對社會心理進行「文化聯想」,二不許報紙編輯自主決定什麼刊登什麼不登,恐已足夠讓我們看清楚這個民族是何等欠缺幽默感、自信心,亦是何等霸道與橫蠻。
倒過來,這樣的鬧劇令我們加倍珍惜香港的言論自由核心價值。在這價值下,寫作人有對官僚冷嘲熱諷的自由,官僚也有對議員冷言冷語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沒必要在政治壓力下胡亂道歉。開玩笑的自由,不道歉的自由,兩者都是附屬於言論自由的自由;香港萬歲。
余英時曾說六十年前從羅湖踏進香港時,感到連空氣都比較自由。六十年後,其實,一樣。
明報馬家輝2008-03-10欲望蜘蛛不道歉的自由
內地近日發生所謂「重慶抗議事件」,事緣一位叫做張曉舟的年輕人在廣州一份報紙上寫了一篇叫做《弄他!弄他!》的文章,大肆調侃重慶男人的虛弱雄風,他說,重慶報上全是「男性廣告」,反映了男人不振;他又說,重慶有一所「求精中學」,僅是校名已足顯示女性渴求;總之,陰強陽衰,重慶男人不濟事。
在任何一個民智稍開的社會裏,讀者和官僚一看即知這只是作者貧嘴的遊戲文章,笑笑便算,實無必要認真對待。可是,敢情是火鍋吃得太多、世情看得太少,重慶男人偏偏在網絡上對張曉舟鳴鼓攻之,甚至有人呼籲把他斫手斫腳,類近伊斯蘭極端分子追殺《魔鬼詩篇》的英國作者。
重慶官僚更是睾丸素發作而透過政治力量對報社強力施壓,逼得編輯在報上為「不慎處理」而鞠躬道歉;之後,仍說編輯道歉得不夠誠意而要求報社再度道歉。對於張曉舟,當然厲聲討伐,誓言「集會全市最出色的律師」對他提出誹謗控告。
曾德成欲在香港推行「國民教育」?這樣的鬧劇便是最好的教育材料了。一篇文章惹出一場逼害,雖說時代已有進步,沒有貿然把編輯和作者抓起來扔進秦城監獄,但一不准寫作人對社會心理進行「文化聯想」,二不許報紙編輯自主決定什麼刊登什麼不登,恐已足夠讓我們看清楚這個民族是何等欠缺幽默感、自信心,亦是何等霸道與橫蠻。
倒過來,這樣的鬧劇令我們加倍珍惜香港的言論自由核心價值。在這價值下,寫作人有對官僚冷嘲熱諷的自由,官僚也有對議員冷言冷語的自由,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沒必要在政治壓力下胡亂道歉。開玩笑的自由,不道歉的自由,兩者都是附屬於言論自由的自由;香港萬歲。
余英時曾說六十年前從羅湖踏進香港時,感到連空氣都比較自由。六十年後,其實,一樣。
夜十年
文章日期:2007年7月1日
【明報專訊】十年前那一夜按照計劃在報社度過,升旗換旗,改朝換代,記者們把採訪材料透過電話傳達回來,報社內全民皆兵,所有能夠執筆的人都要權充臨時寫手,用最快的速度,用最準的語句,把或多或寡的材料整理撰寫成或長或短的回歸新聞特輯。
報社本來就是緊張之地,但那夜是超緊張,各張桌子上的電話響個不停,各組別的編輯在吶喊指揮,編輯部像一顆巨型心臟,不斷在砰砰、砰砰地急劇跳動,十年後的今天回想,依然記得那場面、那氣氛,彷彿頭上有子彈橫飛,報社是戰場,我們是沒戴頭盔的士兵。
然而也正因是回想,隔了一段時空,沉靜下來之後,稍稍發覺當時的凝重氣氛有八分是必需的,卻有兩分是人為的,雖云專業,新聞工作者終究有血有肉有情有性,自覺站在時代轉折的十字路口上,十年廿載難遇此大新聞,做起事來便加倍肉緊。吶喊的聲音提高了,走路的速度加快了,喜怒哀樂的強度增加了,報社有如焗爐,人的情緒被關在裏面燜、蒸、熬,最後炮製出來的新聞大餐,除了有菜餚本身的味道,其實亦滲浸着記者編輯們的複雜心情。(關關:寫字之人﹐一生小我﹔大我當前﹐舍我其誰﹖)
***
在緊張的節奏裏,我做了一樁如果不做必會遺憾的事情。
大約晚上十一點左右,我衝出報社大門,好不容易攔截到一輛的士,跳上去,趕回家,為的是與家人一起坐在電視機面前觀看旗幟升沉。小女孩那時候才四歲,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情,被父母強迫不准睡覺,坐在沙發上,可憐兮兮地,陪我們看電視。所謂大時代的關鍵鏡頭在她眼前輕輕流過,兩個成年人則嚴肅地看着,但與其說是被畫面感動,不如說是感動於能與對方共坐於此時此地,外面的世界變動如斯劇烈,可是,在這屋簷下,你在她在我也在,便可提供足夠的意志把風雨拒擋在大門以外。(關關:人生﹐所謂﹐至親至愛﹐即如是。支撐﹐有形無形間。小女子﹐亦有過這感觸。天地之間﹐惟有你我。)
一夜十年,至少在那一夜,我確曾這麼想。
***
一九九七年二月號的台灣People雜誌刊登了我的一篇文章,編輯下了標題,叫做《在九七年回香港?》,那個問號,代表的是她的疑惑和焦慮,不是我的。
對於回港,我沒有猶豫,理由其實早已顯明於標題上的那個「回」字,我的城市,我的地方,我的家人,我的出生和成長,我的記憶和經驗,一切一切都是銘印和召喚;我沒有不回來的理由。(關關:小女子始終感慨于馬先生九七年底人生大轉彎。從不以為﹐高信疆先生一通電話﹐明報一個副主編職位﹐足以越洋召喚回沉浸溫柔鄉中的大才子。是了﹐惟有我城﹗﹗"我怎可以﹐不在我城﹖""我城﹐怎可無我﹖"故有《在廢墟里看見羅馬》之不甘﹑將有教人期待的《我們》。)
就這樣,喔,十年如一夜,怎麼這麼快?(關關:信不信﹐未來十年﹐更快。小女子﹐我筆我心﹐當下痛悟青澀時節﹐腦海中烙下的﹐毛澤東語錄:只爭朝夕。)
[馬家輝http://www.makafai.blogspot.com/]
願在廢墟裏看見羅馬/文:馬家輝
——談「反世示威」和「政改流產」的教育意義
2005年12月27日
【明報專訊】12月的香港特區幾乎每一天都在沸沸騰騰裏度過,先有12.4的遊行上街,後有反世貿的街頭怒吼,再來就是12.21的表決對陣,一波連一波的爭議糾纏不斷撞擊香港市民的頭腦與心情﹔就這樣,終於到了12月底,年歲將盡,休養過後,香港人顯有必要在新的一年裏找尋新的起點。
假如回望12月裏發生的兩大事件——反世示威和政改流產——當可發現它們皆足成為下個起點的動力基礎,因為它們對於香港人如何理解世界和認識自己,皆產生了微妙的教育作用。
先看反世示威。香港特區政府喊了多年「亞洲國際都會」的響亮口號,但過往所主辦的各式國際會議皆為嘉年華會式或過年團拜式的應酬活動,直至這次舉行世貿會議,才算顯示了真正的「國際化」實力。為期數天的會議,出席者和抗議者各有角色,他們之間的辯論已經持續多年、並肯定將持續下去,絕不新鮮,香港作為「主人家」,負責提供會議場地和安排開會流程,從籌備到結束皆表現得有條有理、有節有度,縱有瑕疵,亦不失禮﹔而更重要的是,在過程裏,特區政府無可避免地令香港市民成為社會學家雷蒙阿宏(RaymondAaron)所說的「入戲的觀眾」,讓其有機會在第一現場觀察、參與、見證、聆聽有關世貿的種種辯論,箇中衝擊,絕非課堂書本的平面敘述所可比擬。
多年以來,香港的正規教育幾乎只談經濟、不問政治,而課室裏所講的經濟,亦大抵以「自由貿易萬歲」作為主調,不願引導學生深入分析到底是誰為自由貿易付出代價、誰限制了誰能得益、誰替自由貿易訂下遊戲規則等等。是次世貿會議在港舉行,乘着由媒體帶動的討論熱潮,許許多多師生恐怕是生平首次把思考觸覺放在這些問題上面,哦,原來經濟與政治無法割裂﹖原來地球上有所謂politicaleconomy這種東西﹖原來在不公平的結構關係下,所謂「自由」早已包含了不公平的DNA,距離自由本義愈來愈遠﹖原來香港儘管可能是自由貿易的優勢玩家,但為了公義和民主,香港人仍有理由、也有責任反對世貿﹖
連環扣問,當然沒有絕對答案,然而香港的學生和老師也絕對不會笨到連問都懶得問。人類的一切思考皆源自提出問號,這次可能是香港人百年來首次以如此認真的態度、如此深入的規模去為「自由貿易萬歲」掛上問號,這是腦筋的鬆動、思考的挑戰,效應亦可在2006年繼續發酵。
若說鬆動和挑戰,政改方案的流產必是另一好例子。方案遭到否決,一些傳媒說是泛民主派「贏了」,如斯定調,很難不令人在心底冒起千百個疑惑問號。真的贏了﹖縱是贏了,恐怕亦只如海明威小說所謂的「勝利者一無所獲」吧﹖拒絕假民主的侮辱,便是贏了﹖是的,或許真的是贏了。若從最赤裸裸的政治現實角度出發察看,民選議員的最關鍵考量當然是以最清晰的立場去爭取和維護最多的選票,既名曰「泛民」,便應在普選議程上「企硬」,這是向選民交功課,是角色扮演下的規則要求﹔否決了對邁向普選構成不了實質提升作用的政改方案,便是恰如其分地交了功課、扮了角色。
至於泛民主派的對手們,自亦可用同一標準檢視。民建聯和自由黨,儘管在政治形勢下無法不投票支持政改方案,但方案遭受否決才對其既有的「政治壟斷力」較為有利,因此,政改流產,其心暗喜,這可從田北俊和馬力於記者會上所展露的輕鬆笑意窺得玄機。跟泛民主派一樣,他們也贏了。
曾蔭權和許仕仁呢﹖假如學習梁文道先生的樂觀精神,或許我可說句:他們尚不算是全輸。他們不是一直高喊「強政勵治」嗎﹖這就是最具體的強政勵治嘛。不管民情如何沸騰,無論有多少人執意上街,也不計較法理和政治上的公義精神,總之千山獨行,只把微調當上限,以為泛民主派是老襯。到了方案流產,再由高官出面痛責敵人,搞政改搞了5年之久的林瑞麟當然不會謝罪下台,反而有人刻意令流言滿天飛以分化泛民陣營,如斯種種,種種如斯,充分展現了曾許執政聯盟的「說得出、做得到」。
何不不解散立法會﹖那不是更強勢嗎﹖別傻了,日本有民主基礎,小泉有政黨撐腰,曾蔭權能有什麼﹖解散立法會,重選之後,萬一泛民得勝,那必臉上無光﹔假如泛民失勢,特區政府豈不將被親北京的保守勢力重新挾持﹖曾蔭權是聰明人,不會這樣做。
年底了,反世示威和政改流產都過去了,但它們所勾起的問號卻仍存在,且必在2006年及其後以不同的形式重現,令不願沉迷於賭波、唱K、睇演唱會的年輕人不斷扣問質疑眼前一切。自由貿易真的自由﹖香港人真的不配享有普選﹖「新中間路線」真的無法落實﹖說「我思故我在」或許太嚴肅了,但至少可將這些問題視為Sudoku之類的益智遊戲,閒時想想,必有裨益。
如果我們願意再一次發揮樂觀精神,亦不妨模仿凱撒大帝發句豪語:我在廢墟裏看見羅馬。跨過05,邁入06,且讓我們以提問為起點,追尋那遙遠的尊嚴和偉大。
馬家輝
專業書媒──馬家輝,樂在書香中
updated:2006-03-2617:39:50MYT
馬家輝自稱專業讀書人,致力引導他人讀書。事實上,不論在城市大學教學、在香港電台主持推動閱讀的節目、為報章策劃讀書版,他都活在讀書樂中,更不甘獨樂樂,孜孜於與眾同樂。
而與他暢談讀書,也是其樂無窮,尤其那隨心變幻的眼神、隨口引述的文句,那份對閱讀的熱度,以及淵博知識,令人驚嘆。
在城大中國文化中心那古色古香的會客室內,用紫砂茶壺喝清茶,談讀書,高雅無比;說起對閱讀的熱愛,馬家輝更神釆飛揚:"只要回到書桌旁,亮了燈,打開書,不論外面狂風暴雨,盡收書中。"有如電影的場面。
但數步之遙的又一城,卻是社會典型的縮影:數十間衣飾名店中,只一間書店"葉壹堂",正好說明香港的閱讀氛圍如何褊狹。馬家輝在此推廣閱讀,難度之鉅,可想而知。
他不諱言,對香港閱讀氣氛態度悲觀。"悲觀是相對於中國和台灣的。香港人的閱讀習慣、金錢及時間都較少,而且高度主流,推介閱讀的工作,的確較難。"他眼神幽幽,甚至擔心,年僅10歲,已把全套《LordoftheRings》(《魔戒》)看了"N"次的女兒,踏入社會後,會受此風感染,不再愛讀書。
受苦人沒悲觀權利
不過,他認同羅曼??文森特一書的書名:《受苦的人沒悲觀的權利》。低落的閱讀風氣,難阻他決心改變現狀。"阿歷山大帝說:'我從廢墟中看見了羅馬'。有遠景的人能從一堆亂石中,看到如何重建、規劃新氣象。"他目光灼灼,彷彿已看到滿街之上,人人手執一書的景象。
為達此願景,他從自己策劃的閱讀活動中手,推介有深度、或非流行的讀物。"不應因為怕年輕人覺得艱深,而不介紹深邃的書。不要忘記,年輕人只是籠統的概念,當中還包括一些已開始閉門閱讀,正等待更深刻的指引。"
因此,推動閱讀的關鍵,深奧或淺易的書分別不大,而在手段如何。在報章上,有趣的輕鬆文章固然要刊載,有深度而可讀的他亦不避開;不同的手段背後,都以引起興趣為最終目標。
雜誌短文誘導入門
"閱讀之所以難於被其他活動取代,因它可以為心中的問題,給予知識的答案。由此看來,推動閱讀最重要的,就是反問年輕人,引發求知慾,他們便會自己去找答案。"這時他回到萬事在握的淡定神色中。
當然他亦考慮到,一開始便接觸巨著,可能會嚇怕少於閱讀的年輕人。於是他建議先從閱讀雜誌入手。"雜誌文章短小,覆蓋面廣,亦易於攜帶。一程輕快鐵路程,已在腦中放了一、兩個問號,由此再找書本解答問題,更加有效。"
馬家輝引述魯迅80年前的話:"世上有很多垃圾刊物,看了半年,自己也會成為垃圾。"他列舉好雜誌例子,如上海的《萬象》、台灣的《印刻文學生活誌》、香港的《明報月刊》。
張揚好書弄假成真
他眼神帶點頑皮:"當別人看'垃圾'時,自己讀好雜誌,多醒目。有時讀書就可以弄假成真。"他"出賣"台灣的趨勢大師詹宏志:"大學時,他經常騎單車,挾《托爾斯泰》、《屠格涅夫》,自鳴威風,事實卻未看過。後來別人問起,他不好意思,便認真閱讀,慢慢愛上讀書。"
分享趣事,馬家輝正如分享讀書樂。而樂趣一經分享,即會倍增。假如社會更多人愛好閱讀,分享讀書樂,馬家輝這專業"書媒",定會因別人愈讀而愈快樂吧。
愛書,始於李敖
不讀書就渾身焦慮的馬家輝,少年時的家附近剛好有座球場,"每天上學、打球,社會又不鼓勵閱讀,我怎會看書?"但一次經過灣仔波文書局,偶然從書架上發現的一本書,從此打開閱讀的天空。那本書,正是《文化頑童──李敖》。
《文化頑童》一書,寫李敖的瘋狂不羈刺激的生活,煽動的文字,看得少年馬家輝好不過癮;但最深影響,卻是它引領馬家輝走上讀書之路:"我開始找李敖寫的書來看。他真是誰都會罵,書中提到的許多人名,諸如胡適、殷海光、徐復觀、牟宗三......對我全是陌生。"
為探清其中脈絡,馬家輝於是找來這些人的著作,從《中國文化的邏輯》到《思考的方法》,一點接上一點的,像連線似的閱讀,完全沉迷其中,不時曠課,躲在學校的小圖書館中翻書。不止,更在灣仔的書店偷書呢:"馬克.吐溫說過:'不偷書的人,不會有什麼出息'。"他鬼黠的"辯護"。
直指李敖說大話
閱讀的網絡鋪開了,卻仍對李敖最著迷。"即使如今重看李敖的文字,他描述的事情早已過時,但仍可以使人心中有種激動。"步入中年的馬家輝尚且如此,更何況在多情的少年時?他沉迷至考上浸會學院的傳理系,亦毅然放棄,跑到台大唸心理學,因他有個浪漫的理想:在21歲前寫成《李敖研究》。
他果然在1年級時結識李敖,成了忘年之交,經常出入其書房,甚至閱讀他的日記,正式展開了研究。大學2年級,《李敖研究》在主流出版社遠流出版了,書中直指李敖說大話的地方、對中國文化思考的轉折,引起社會一陣哄動,至今仍是對李敖的論說中,寫得最深入認真的一本。
李敖甚至對他說:"胡適曾對我說:'李敖,你比胡適更瞭解胡適。'我現在對你說:'馬家輝,你比李敖更瞭解李敖。'"
《李敖研究》去年重版,中國除有合法版本外,亦有盜版。
"不過盜版亦有其創意。封面上印上一句話,使我打消了控告的念頭:'惟有李敖,可以挑戰胡適;惟有馬家輝,可以挑戰李敖。'"實與李敖的讚許異曲同工。
最近李敖的女兒李文,出版了新書《我和李敖一起罵》,使馬家輝認識了李敖的另一面。"李敖聰明絕頂,亦很自大,甚至自認是最後一個人腦勝過電腦的中國人。但原來對女兒,他卻是平凡如常人。"
他溫情地微笑,從李文想起自己的女兒馬雯:"我和李敖同是'嘴巴上的自由主義者'。口裡說'老子不理兒子',但卻對孩子的教育,緊張得不得了。"
父女情,似悲還喜
馬家輝做了個假設,認為現代開放社會的大眾教育,為照顧能力較低的學生,總把水平維持在中等偏低的位置。為免女兒的修養上,因缺少精緻文化的一瓣,綻放不了最瑰麗的光華,他引導女兒自小接觸經典:"唐詩、宋詞少不了,《傲慢與偏見》等,她亦全讀過了。其實不必低估孩子的能力,好作品可以提昇素養,讀過結構層次感豐富、人物立體的經典作品後,反過來再看淺易的故事,孩子會覺得索然無味。"
一次,他叫女兒讀他的專欄,女兒頑皮地回嘴:"我在看大江健三郎呢,怎會看你馬家輝?"他帶笑意,說這既悲且喜的父女情。
有其女,乃因其父的頑皮天性遺傳吧。"幾年前,香港不正流行《百萬富翁》問答遊戲嗎?當時有一道題目是:'以下哪一個有文化頑童的稱號?'其中兩個選擇:A.李敖;B.馬家輝。正確答案應是李敖。但兩位參賽者可能認為馬家輝寫的東西也頗有趣吧,都選了B。害他們損失20萬。"他眼睛閃亮,調子輕鬆似成功開了玩笑的孩子。
也許,參賽者沒有選錯答案。
馬家輝小檔案
香港文化評論家、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主任。著有《藝術超現代》、《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如何開會》、《都市新人類》、《心理學小品》系列、《馬家輝數風流人物》等。
明報|2010-01-21
D05|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佐治古尼
《密探睥死羊》裡的佐治古尼留著一道八字鬍,厚厚濃濃的,硬硬粗粗的,像遙遠鄉下小屋頂上鋪著的枯黃禾草,造型不太討好,乍看還真不太認得他呢。
有些男人就有這種特質:穿上筆挺西裝,別人加了三分,他加的卻是十分,帥氣到不得之了。尤其穿的是高領口的白襯衫,配黑西裝,袖口配上藍寶石釦子,胸前的鈕扣解了一顆,有沒有胸毛都無所謂,眼神是堅定自信或憂鬱哀怨也無所謂,已足以殺死女人。
如同有些女人有這種特質:把胭脂水粉撲在臉上,別人是加了四分,她加的卻是十四分,五官登時立體了、突出了,像郊遊到了野外而推開了窗戶,好山好水好顏色都在眼前而且變化有致,眼既是眼卻也不止是眼,眉與眼宛若天水一色無垠無盡,你望過去,人都被吸進景裡去,著迷了,忘記回來。
許多時候高跟鞋也能有此效果。有些女人穿上高跟鞋,除了「生理高度」突然提升,難有其他加分收益,甚至還要減分,因為把或粗或彎或又粗又彎的腿形突顯於路人眼前,那本該遮掩的卻遭放大,刻薄點說,是自取其辱。
然而世道公平,人間總有女子能用高跟鞋為世界增添耽美色彩,當她把腳底踩到鞋上,本已渾圓的美臀往上拔起,腰際的弧度也更彎曲,如地中海的蔚藍深海把你的漂蕩之船引領入港,你揚帆向她,暗暗立誓從此不再出航。
佐治古尼正是「天生西裝友」,他的堅挺的眼耳口鼻如同西裝,代表著「精準」。不是說他穿上卡其褲和格仔衫很難看,只是終究不夠賞心悅目,跟西裝有天壤之別。在其他電影裡佐治古尼亦穿過隨意自在的衫褲,但,有沒有發現,臨近結局時總再披上西裝,似是刻意令觀眾眼前一亮,前後對比,美好感受更為強烈?這齣戲他卻是從頭隨意到尾,沒有透過「對比法」營造視覺驚喜,難免令人有點失望。
而且那道八字鬍非常敗筆。佐治古尼只適合滿臉鬍渣子而不宜有唇上粗鬚。他把自己變老了,如果電影拍得好,便是突破,可惜如今未夠精采,便是失分。老貓燒鬚,美漢子應該喝杯酒為自己解解悶。
明報|2010-01-18
D09|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平機會
平機會終於有人掌舵了,而且是一位重量級前高官,儘管在結構宏觀上惹來「法定組織淪為退休/下台高官俱樂部」之評之譏,但就具體個案而言,斯人而有斯任,未嘗不是適合之選。
過去十年,平機會換了好幾任主席,其中若干位的專斷濫權作風備受批評,他們的職責本來是去「平等」別人,成功與否,見仁見智,有目共睹的倒是他們自己先變了不太「平等」的特殊階級,或亂花公帑以自肥,或靠近富豪以自樂,對這個極重要的法定組織構成了極大的形象打擊。
另有一任的一位女士,性格強悍,取態剛毅,做出了不少深得人心的進取成績,但也理所當然地得罪了不少權貴,其後下台,儘管未能說是「黯然」,卻也引起不少陰謀揣測,令人再度對這個法定組織的公信力和可信性起了懷疑。該女士後來加入了行政會議,面對作風比她更為強悍和剛毅的特首,不知何故,聲音頓然變細變柔變順變乖,甚至幾乎銷聲匿跡讓人忘記。這未必是「屁股決定頭腦」,但肯定是「屁股決定音量」,是對從政人物的結構性限制。所以梁振英身在行政會議而音量洪亮,批評立至,他愈來愈須面對取捨抉擇,從政者畢竟沒法什麼都想要什麼都想得到,唯有選擇而且選得對,才有可能擁有更大的力量。
相對於前任,平機會新主席有何特色?
新主席縱橫官場卅年,其能幹積極,其從容氣度,人所共知矣,毋庸多論。比較少人提及的是其於下台後的「修煉」。在退下官場的幾年間,林先生不像其他離職同僚般去到處吃喝把自己吃得像一頭食蟻獸、也不像某些離職同僚般在重出江湖搵真銀前到處講道講善把自己裝扮成偽君子,他選擇的是文化和藝術:他既到香港大學讀了一個佛學碩士,亦常現身於崑劇歌劇話劇舞劇之類藝術場合做一位沉靜的欣賞者,很明顯,他在潛心累積,待緣分來時,再度入世貢獻,而去年的「馬奧」只是小試啼聲,如今的平機會才是大展拳腳。
我很少為官員上場熱烈鼓掌,這或是例外;而我相信自己不會失望。馬家輝
makafai.blogspot.com
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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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100:53:27Sharon(我已意识到我是一位好事之徒!)
明報|2010-01-19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神探福爾摩斯
馬家輝
makafai.blogspot.com
如果你是正宗的福爾摩斯迷,是看著經典BBC那英國紳士派頭的福先生長大的,那你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會對《神探福爾摩斯》反感,並且激起一陣義憤:有沒有搞錯,叫羅拔唐尼演福爾摩斯,祖迪羅演華生,兩個爛撻撻亦正亦邪的男人,一同把手冶遊還互相調戲嘲弄出一個舊瓶新裝的偵探故事,簡直對柯南道爾爵士是一種污辱。
誰叫我們處在一個時代,這時代確實離那所謂正道正經,一絲不苟的推理小說世界很湮遠,而當我們重新建立一種推理精神時,一如我們對待那五六十年代的黑白分明的美國漫畫世界簡單易明的正邪價值觀要來一個小小的反撲,所以有了《黑夜之神》裡的蝙蝠俠,向著黑暗面靠攏並懷疑起使命本身的意義。
有了對正邪或秩序井然的世界升起問號的那一刻,即是什麼都可以倒著看反著想。Whynot?為什麼不是這樣呢?為什麼福爾摩斯不可以魯莽輕佻,有勇無謀?為什麼華生不是堅定如一而是迫於無奈的為友情賣命呢?
而更進一步想,在1887年,華生、福爾摩斯出現那一年,(也就是他們被柯南道爾創造那一年),也就是百多年前,而那時我們的福爾摩斯先生除了拿著放大鏡走來走去科學辦案外,柯南可並沒有把他樣板成蓄著兩撇鬍鬚,道貌岸然喝著下午茶只放一匙糖兩滴奶的紳士。他早就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士,食用古柯鹼、過著浪子生活,除了不近女色這一樣,福先生與羅拔唐尼,在某個暗處倒是互相呼應的。
兩人揉搓成的《神探福爾摩斯》,倒活脫脫的把現代版的神探那種毫不在乎頹喪外表下的理性內在;把與華生那種惺惺相惜的止乎理卻超乎情的微妙友情,都變得曖昧但趣味起來,這樣輕佻機智的電影,當然是拿來刺激你的快樂腎上腺。而成功的商業電影亦達標並精準的把音樂和節奏調校的恰恰好。
《神探福爾摩斯》是一齣快樂的電影,而福爾摩斯先生透過查案的細節告訴我們:真實的生活永遠比任何的幻想更大膽。
所以我們都愛生活,唉,所以我們都懼怕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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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1-2100:53:41Sharon(我已意识到我是一位好事之徒!)
明報|2010-01-20
D07|副刊時代|欲望蜘蛛|By馬家輝
男人女人
就喜劇而言《密探睥死羊》的劇情是鬆散有餘、緊湊不足,有許多場口不能不算是「悶」。但勝在群星拱照,許多「五十後」男人的雄渾身影令人感受到濃厚的戲味,因此,本來期待的一齣喜劇,看後的最大感受反而變了有幾分似文藝片。
看看這些名字:奇雲史柏斯,佐治古尼,伊雲麥葵格,謝夫布烈治。各有年齡,各有皺紋,各有疤痕,僅是臉容上的曲曲折折已經告訴你,他們過去數十年有過許多等待你去發掘探究的精采故事。大銀幕上的男明星畢竟佔了優勢,如同現實世界,女人的皺紋令人首先聯想到的成語恐怕是「年華老去」或「美人遲暮」,換了男性,則是「飽歷風霜」和「閱歷深厚」。
對了,前一陣子替鄧小宇的《穿Kenzo的女人》廿五周年豪裝新版寫序,好好地狠狠地重溫了這部十八萬字的城市經典小說,讀到這段,像廿五年前一樣,仍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這段說的是出自一篇題為《做愛七年》的插曲,女主角錢瑪莉和舊同學Jeelu敘舊聊天,Jeelu對她細述在歐洲浪蕩七年的春潮經驗,錢瑪莉的感嘆是:
「這個世界仍是那麼不公平,我們還是那麼偏見,如果你是個男孩子,在歐洲滾了七年,現在回來香港,人人都會當你是情聖,有哪個敢小覷你;但不幸你是女人,你玩了七年,就連我這個自命開通的人也心不由主地當你是淫婦,即使你曾經和阿倫狄龍上床,我仍感到和你做朋友為恥。」
電影裡的男主角有了不少歲數,若說浪蕩,應該不止七年了,而正如鄧小宇/錢瑪莉的喟嘆感慨,如果他們走進一間雪茄吧,端著一杯威士忌加冰,在昏暗的燈光下,在輕柔的音樂裡,緩慢地、雲淡風輕地對鄰桌的陌生人憶述昔日種種,毋須加油添醋,反而只要帶著幾分欲言又止、欲語還休的猶豫,似仍在保護曾經上過床的女人,聽眾勢必愈聽愈入戲,更忍不住在中間插入自己的想像,憐惜他曾經承受或根本未曾有過的挫傷。
推門而出時,聽眾望著他的微彎背景,逆光中,簡直把他看成毫不真實卻又真實存在的傳說人物,然後,一輩子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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