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海的女神

《阿剌伯海的女神》写于1936年地中海上,是一个神奇的具有宗教色彩的爱情故事。情节并不繁杂,写的是"我"在阿拉伯海的航船上遇到阿拉伯"巫女"和"海神"母女并与海神发生爱情的始末,描述阿拉伯女性身姿与心灵的美丽和"我"内心里的感情历程。情节引人入胜而无媚俗之嫌。线索单一,但富有哲理性,融入有关宗教、回教故事、中外文化比较等知识内涵,是内容丰厚的学者小说。
小说具有浪漫主义色彩,通过梦境编织故事,运用神奇美妙的想象来外化主观情感,用浪漫手法表现浪漫的内容和情调。小说还具有戏剧的某些特点,文中只涉及三个人,主要以对话的形式推进情节,展示人物性格。小说的环境是茫茫的阿拉伯海中茫茫的航行,巫女、女神不明家世,不知去向,飘忽不定,扑朔迷离,以及那阿拉伯民间传说和结尾处的男女殉情,都蕴含着宗教和神秘的色彩。其所受心理分析学说的影响和意识流手法的运用,都是明显的。


阿拉伯海的女神
作者:徐訏

天漆黑,海也漆黑,浪并不能算太大,可是水声已经是很响了。我非常谨慎的向甲板中部的帆布椅上走去。这时天忽然起了电闪,这在航海时原是一点没有什么希奇,也不是下雨打雷的警告,所以我并没有为其所动。可是我也的确是被其打动了,这因为当电闪亮时,照出甲板中部已经有一个人躺着。这个人穿着很深色的衣裳,不知是马来人还是印度人,肤色也是比我要黑,没有电闪我是看不见他的。可是我想他在静躺中一定是早已看见我的了,我的衣裳就比较显明,所以他并不害怕,笑着向我打招呼了。 
"哈罗,你不晕船么?"原来是女的。 
"没有什么;你呢?" 
"一点没有,在阿刺伯海上,这点点风浪是算最平静的机会了。"我猜她已经有三十岁了。 
"我想是的。您是不是常常走这条航路的?" 
"自然,我必需常常走。"那么,她难道是四十岁了。 
"……"我正想坐到隔她两把帆布椅的一个位子上去,但是她笑着说: 
"为什么不坐到这里来,"她用眼睛指指她隔座的椅子,眼球白得非常出色,有点美,有点怕:"很寂寞的,在深夜,我们不可以谈一回么?…先生,你是不是失眠?" 
"是的,卧舱里实在太闷了。"我说着就坐到她隔座去。 
"你是到哪一国去的?" 
"我想先到比利时。" 
"然则你还要到别处。" 
"是的,我想一年后到法国,以后再到英国。" 
"你是去游历吗?" 
"是的。"我说:"那么你呢,你去哪儿?" 
"去欧洲。" 
"欧洲不是很大么?" 
"是的,我想我到了欧洲才能决定我的行址,我是一个流浪的老太婆,流浪现在已经三十多年了!"难道她有五十多岁了?我想。 
"到过许多地方了?" 
"自然。" 
"你的祖国呢?" 
"我想我终是阿剌伯人,但是你愿意,当我中国人我也可以承认。" 
"中国人,你到过中国?" 
"这是我忘不了的美丽可爱地方,我去过已经五次,合起来也住了九年。" 
"你会说中国话么?" 
"自然,我想我比我所有欧洲的言语都说得好。"的确,这句北平话她说得很好很好。以后我们就用北平话谈话了,我感到亲密许多。 
"你会许多言语?" 
"是的,而且我会许多方言,我想我说上海话会比你好。" 
"您真是能干,我想阿剌伯人都是极其聪敏的。" 
"有什么能干,我是靠这个流浪,靠这个吃饭,靠这个把我生命消磨了,也靠这个我终算活得很有趣,但是我现在老了。老了,不想再走,我想这次流浪后,可以不再流浪才好。" 
"你就到欧洲去休居么?" 
"不,决不,我想到欧洲后到美国,再到中国,我想中国的内地有许多地方是极合我住的。那边便宜而有趣,最重要的还是恬静。" 
"能不能让我问你,老婆婆,你怎么会是靠方言吃饭的,你是教人家方言么?还是领导人家游历。" 
"这些都不是阿剌伯人愿意干的,阿剌伯人有传统数学的头脑,终想过头脑的生活。" 
"方言是头脑么?" 
"你倒是学什么的,心理学你听说过么?" 
"心理学是我用过一点工夫的课程。" 
"那么你以为言语是什么?" 
"有的说,言语也就是思想。" 
"是的,所以一种言语就是一种思想方式。" 
"是的,所以你可以从各种方言知道各种人的思想方式了。" 
"一点不错,你是聪敏的。" 
"但是这终不是吃饭的方式。" 
"那么请你先猜猜我是干什么?" 
"研究思想方式或者说你是哲学家,但哲学家不见得就可以靠哲学吃饭,或者说你是侦探或者间谍,这是女子最可干的事,最可流浪的事,最有钱的事,最合于你方言的能力与科学头脑。以及所谓观察别人思想方式的作用的事。"我笑着说,说得很快,其实只是开开玩笑罢了。 
"我想我可以干,但一个人有这样死板的使命,不是太不自由 
"那么你叫我怎么猜"? 
"不错,这是不容易猜的。老实告诉你,我是一个巫女,我会魔术,我会骨相术,我会看相,我会知道你过去与未来,我会推断你的命运终身,你的环境身世,以及作家属与你的寿数。你相信么?" 
"我相信你是的,但我不信仰这些东西。" 
"这不是宗教,无所谓信仰与相信;这不过是一种技术,同许多科学的技术一样,它包括几何上定理之证明,逻辑上的推论,生物学上的分类与系列,统计学上的精密统计,以及一切自然现象研究的观察;外加漂亮的言语,用审判心理学上技术,催眠心理的花巧,以侦探的手腕获得人家的秘密而已。" 
"那么你愿意现在在我身上施行么?" 
"你想这样的环境是合于我上述的条件么?" 
"啊!我明白了,你如是一个成功命相家,这成功一定不是偶然。" 
"你是聪敏的,我想你一定学过哲学。" 
"不错,你已经探得了我的秘密。" 
"但是这不是探得的。我告诉你,当我要探你以前,我必需催眠你。比如你在欧洲报上看到我的广告,即使你只是一点好奇罢了,等你到了我的地方,付给我你该出的不算轻的相钱,你已经有三分相信了;因为钱可以买许多东西,可以使鬼推磨,你都知道的。你买过华贵的衣服,珍希的宝石和许多人的生命;你买过飞机与枪械,你买到过成千成万拥护你的军队,你买到过许多美女的心,所以当你付我十镑廿镑的相钱后,你早已相信你一定是买到了你的欲望。于是你进来,你看,我的房间阳光是没有的,烛光可以随我支配布置。我燃着极神秘的香,你可以闻到;我有极希奇的衣服,桌子帐幕;我只要让你注意我手上奇怪的宝石戒指,你已经会相信我是有权力知道你的过去未来了。于是我请你坐下,请你静静心,同你寒喧几句,或者请你喝茶,假如我忙——我常常是忙的,请你在一旁等着,听我与别人论相或者看水晶球,这时你已经受了我的暗示,你一定有表情,或者怕我说出你可耻的秘密,堕落的过去;或者相信了我会说出你过去最伤心的事,预先自己回忆,于是我已经知道你两分。假如你是属于理智的,我会严肃得神一样以理智折服你;假如你是属于情感的,我会同你至亲一样,同情你,可怜你,比你先替你流泪,引出了你的眼泪我再来安慰你。两句寒喧我可以知道你是哪里人,于是我可以告诉你我到过你的家乡,我自然是大部分都到过的。我会方言不是么?我的方言可以引起你对于你故乡的情绪,或者你是因赌气而离乡,或者你是困穷而离乡,或者你的乡人都对你不好,或者同你都非常好……这些情形,我的方言,只要十来句就可以知道你一个大概。你知道我有数十年之经验,有精密的观察与严格的推理;我会恐吓,安慰……种种手段。假如你被我催眠了一分,我就可以观察出你三分,于是我给你软或硬的审判,我就有五分了;再用我精细的推理,我可以有七八分;依照我过去的统计把你类列进去,你的一切我就都知道了。所以这是技术,而且也是艺术,说说是死的,运用起来可是活的,你知道么?" 
"我知道了,一个人出了钱会相信,你于是叫他出钱;到了生疏的环境会楞,你于是把你的环境弄成生疏;未见你前有一点好奇心,你于是将你自己特别弄成神奇。总之,使人迷眩了以后,任你拷问审判,使人招供自己过去的遭遇,而相信你对于他糊涂的未来的,判决而已。这不是命相,这是一种暴力,用暴力的话,一支手枪就可看别人的命相了。" 
"近代心理学以人为环境的产物,我的艺术就是以艺术的手腕,从环境去了解人,这艺术是一种力量,但不是暴力。因为这力量不是暴力,所以我的生意,无论在欧洲美洲或者在亚洲,永远可以不错。否则谁肯永远受你暴力的审问?"她笑了,笑得一点不像一个巫女,只是一个饱经世故,炉火纯青的直爽的女子。 
"……"我没有说什么,我在想,她该是很有钱的了,前些天没有碰见过她,想来她该是搭在头等舱里的。于是我问: 
"你是很有钱的了?" 
"我想我可以照我的理想用我钱的。" 
"你走了许多地方了?"我羡慕。 
"你到了我年龄,你也可以走得不少地方的。" 
"你可是很康健?" 
"是的,都靠自己的保养。" 
"你很用功,读了不少的书了。" 
"随自己的兴趣,我看过许多学者教授名人政治家的相,所以必需有合适的话同他们讲,这样就养成了我看书的习惯;不过我想你也读过不少书,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 
"但是我没有好好专门的读书过。" 
"你倒是学什么去。" 
"我么,说起来真惭愧,我从小跟一位老先生读中国经书不成,读陆军又不成;进了中学,因为当时中国大呼科学救国,所以极重数理,毕业后习理化,仍无出色;改习哲学,又无所得,乃攻心理学;未竟所学,为生活所迫,出外求生,当时因职业之故,临时赶着社会科学基本书籍,但半路出家,到底不易;失业数载,实文为生,欲试写文艺作品,不得不读点文艺书,所以我现在实在不知道是说学什么好。" 
"有趣的孩子!"她笑了接着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海?" 
"不是阿剌伯海吗?" 
"是的,这里有一个海神你知道吗?" 
"海神?"我说,"但是我不很相信神。" 
"不过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神话。" 
"你愿意讲给我听么?" 
"自然。"她指指前面接着说:"有一个极美的阿刺伯姑娘,她是一个纯粹的回教徒,但是后来她怀疑起来,她从一个中国商人家里听到孔子的话,从基督教士手上读到了圣经,又从一个印度的云游僧悟会了佛理,弄得她不知所从,每天苦闷,后来她下了一个决心,自己弄一只船到海外来求真主,但是飘流数年,一无所得,就此跳海自杀了;据说现在还时时出来,凡是经过这里的船只,会常常遇见她的足迹,在清晨或者在深夜,她会走到船上来,逢见聪敏人就要问到底那一个宗教的上帝是真的。" 
"你是不是说像我这样的求学也要困苦闷而跳海的。" 
"你知道就好了,但是我意思还不只此,我是想问你,假如这个美丽的女神来问你这个问题时,你将怎么回答?" 
"我想……?"我说:"假如如你所说的美丽,我会告诉她宗教的要求不过是性欲的升华,我会告诉她恋爱才是青年人的上帝。"我说了有点后悔,我知阿剌伯人多是回教徒,不知这是否会使她不高兴。 
"你确是一个聪敏孩子。"她可是并不生气,于是我问她: 
"你是回教徒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回教徒。" 
"阿剌伯人不都是回教徒么?" 
"这是书本上的话。你相信他的'都'字是这样普遍有效吗?难道连我一个人都没有例外吗?" 
"不过我相信你以前一定是回教徒。" 
"回教徒有什么特徵呢"? 
"回教徒有一种特别的美。" 
"你从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能发现回教徒的美吗?" 
"我在你身上,不,在你谈话的风度中,感到一种香妃的骨气。" 
"香妃的骨气?" 
"是的,香妃有一种力的美,是中国任何女子,无论妲已、西施、贵妃都没有过。——你都知道这些中国的美人么?" 
"自然知道。"她忽然笑了,这个五十几岁老妇人的笑对我还有引诱力,我极不横这个理由。她笑完了又说:"假如我年纪青三十岁,也许我们会发生恋爱了。" 
"那末到底你是多少岁呢?" 
"这是一个谜了。"她说完,很快就说:"啊,时间不早,我想我们可以回舱了。"她已经站起来,我看她决不是一个上四十岁的人,我猜想她的什么三十年流浪等等的话都是假的! 
"明朝会。"她说一句很有风韵的上海话就上扶梯去了。上去是头等舱,我所猜想的的确没有错。 
"再会。"我还躺在椅上,看她影子消失了,我向海天望去,我感到黑色的伟大,黑色的美;我心头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我静静地躺着,直到天色发白,海色发蓝,看那金黄的阳光掀起了闪耀的金波,像绣金的路毡一样,从天边直到船边,我想像这就是预备阿剌伯海女神降临似的。我沉沉的入睡了。 
多半是有好奇的缘故,其他是对于她的健谈与神秘性有点兴味,剩下的理由还是因为船上夜半生活的无聊;别人都入睡了,卧舱的空气不好,书既不能读,事情又不能做,于是我时常关念到这位阿剌伯的巫女,尤其是夜里,在甲板上,或者对着月,或者迎着风,无论我感到人的渺小,苍天的伟大,世界的奇巧,万物的嚣扰,我终觉得这时的人生是需要这阿剌伯巫女来点化似的。 
可是从此几天都没有见她,一直到有一夜,月光在海面泻成了一条银练,我伏在船栏上忽然有一个滑稽的想法,疑心这个阿剌伯的巫女或许就是阿剌伯海的女神。那末她不踏着阳光所铺的金毡,也当踏那月光所铺的银毡来了。 
"啊!又碰见你。"原来她在我后面,这巫女,要不是她声音,我几乎不认识了,他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边缘着灰红的丝饰,或者这是阿刺伯装束,头上披着同样的纱,风吹得极有风致,我从月光看过去,极其清楚,她眼睛像二颗宝石,睫毛像宝石的光芒,鼻子有锋棱,但并不粗大,眉毛的清秀掩去她上次谈话留我的世故,齿白得发光,那神秘的笑容是充满了机智,这不过三十岁的妇女,怎么上次我在黑夜中就被她骗弄成四十五十岁呢! 
"这样的深夜,一个人在栏边,吟诗吗?" 
"你看,月光在海上铺成一条银路,我想如果真有阿剌伯海的女神,应当会踏着这条路来的。" 
"把她未决定的问题来问你聪敏的孩子吗?" 
"怎么,自然是来问你。小……"我奇怪怎么上次我会叫她老婆婆,今天我可想叫她小姐了。 
"假如你不怀疑,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是的的确确我身受的故事,我怀疑我自己到现在,我不相信我那次的经验,但是这个经验是确实的,当时的日记还在我枕下,一点不能否认,也决不是梦。" 
"你的经验在我终是有兴趣的。" 
"这不是科学,也不是艺术,也不是神话,这只是一个奇遇。" 
"奇遇!" 
"是的。大概二十年以前吧,那时候我还年青,就从西方由这条航路上到东方去。记得是一个非常好的清晨,也好像是这样的甲板上,因为海风把我头发吹乱了,我用镜子在照,刚想用小梳时,忽然在镜子中看到一个人影,我自然转过身子来。她是一个少女,我说不出她的美,这美我想你也是想像不出的,一种沉静而活泼的动作,流云一样的风度,到我的身边来;她问我: 
"'你也是阿剌伯人吗?'这种突然观察的问句,使我有一点惊愕,我说: 
"'难道你也是阿剌伯人吗?'我想阿刺伯人决没有这样美。她说: 
"'我现在是这阿剌伯海的渔神。' 
"'海神?'我笑了,你想当时我也并不相信神怪事情的。 
"'是的,海神。但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可以做神,也不知是谁的主权可以叫我做神,不知道是哪一个宗教所崇奉的上帝。' 
"'这是笑话,你神都不晓得,我怎么晓得。' 
"'这正是人的问题,人应当晓得这些问题的。至于神别的我不晓得,以我来说,我不过可以在这阿刺伯海区内自由罢了,我只要一想,就可到海底,可到天空,可在水面上走,不会冷,不会热,不会饿。但是出了海洋及水天范围外,我就没有这个自由,我的意志就不发效力。我只可以在这范围自由。' 
"'那么,所有兴风作浪都是你管的。' 
"'不,不,这不是自然律么?我只是自己可以自由自在,不受一切物质的束缚,瞬息可以走遍这海天吧了。风不阻我,雨不湿我,冰雪不冻我,如此而已。' 
"'真的吗?不过这个就算是神么?难道不是鬼。' 
"'鬼。'她笑:'我见过,在海的底里,有时有我一样的能力,但一切不能随自己的意志。他们想在空中飞,偏沉到了海底去;有时想到海底去,偏偏浮到了水面:有时想看看船只,偏偏只看见月亮;有时望望月亮,又只见到了山。我初来的时候向鬼,鬼告诉我我就是神。' 
"'但是你怎么做神的呢?' 
"'我本来是人,想知道那一个是真帝,所以特地飘到海外坊问,没有结果,苦闷发慌,就跳在这里自杀。一跳下来就变成神了,你说奇怪不?所以我一定要知道到底谁是上帝,是谁有这个叫我做神的权力。' 
"'你做了神,这样自由自在,不冻不饿,问这些事情作什么?' 
"'这在我做人时是一件苦闷的事情,现在只是娱乐的事情了。我现在一天不用忧愁,不受物质限制,随便看见好玩的人,谈话这件事,不也是很有趣吗?' 
"'但是我是一个凡人,我知道什么呢?'我眩惑了。 
"她拍拍我肩头笑了,笑得极其愉快而天真,于是她说: 
"'那么再会吧,我看你还没有睡醒。' 
她陪着阳光所铺的金色之路,飞一般的去了。一瞬间就看不见,但是这奇美的印象则永生永世使我忘不掉。我当时切切实实的记下,的确不是梦,——我也怕这会是梦。一直到现在,三年四年五年六年的过去,我年年来来往往在这条路上走,一半的目的全是为她,我只想再见她一次,我永远有这个欲望,但是我没有再见过她,我想,我生平什么都没有缺憾,唯一感到缺憾的就是这个。" 
她是巫女,一个老练的巫女。我是意识着她的善说谎的本领的,但是这谎语则是艺术的。平常的谎语要说得像真,越像真越有人爱信,艺术的谎语要说得越假越好,越虚空才越有人爱信;平常的谎语,容易使愚人相信,艺术的谎语则反而容易使聪明人接受的。希腊的神话不是很可爱吗?在许多与其相仿的环境中,比如深谷中听到了ECho,森林里见到碎月,我就会想到神的出现的。安徒生的童话,莎士比亚的剧,都有神话,但是我们都肯当真的来听它。因为这份艺术这时已涂去我的理智,吸住我的精神,于是我不知不觉的再不能在心里有怀疑的余地了。于是带着三分假意三分真情地说: 
"我想她会来的,她会来会你的。但是不要忘记,会见时请你告诉她,假如我还能时常经过阿刺伯海,我希望我能够会见她一次,一次够了。" 
大家都静寂了,默默地望着天,望着月,好像不约而同是在期待阿刺伯海的神降临似的,夜就这样消失了。 
这使我更感到了这巫女的趣味,第二夜,月儿仍圆,我一个人在甲板上散步,我想这巫女会下来的,假如她真的是诚意想会到那阿刺伯海的女神的话;银毡不是仍旧铺着海上吗? 
可是月儿亮上去,海上的银光短起来,我还是一个人在藤椅上躺着,大概是我吸一支烟的时间吧,我听到身后有一点微响,或者是我神经作怪,终之我回头过去时,看见一个人在那边船栏立着,我想一定是那个巫女,我就说: 
"喂,阿剌伯海神来了么?" 
谁知回头来的不是她。是一个一直没有见过的少女,自闪光的眼睛下都蒙着黑纱。我那到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可是她愕然问: 
"阿刺伯海神?"也是中国话,我有点惊奇,于是我说: 
"对不住,小姐,我认错人了。" 
"阿刺伯海有神么?"她走近来问我,我觉得她这样的身材不过十七岁。美得有点希奇,我想难道阿剌伯女子都是美的么? 
"是的,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据说她因为在宗教上彷徨,于是跳海自杀,就做了神了。" 
"宗教上彷徨?我也正在彷徨呢。先生,那么这海神后来到底是相信什么宗教?" 
这样的问法,竟然使我感到这是一个刺探的技术之运用,我想,她难道就是阿刺伯的海神么?于是我说: 
"到底还不相信什么宗教的神,可是自己到已经成神了。" 
"那么你以为什么宗教是上帝所手授的呢?"她的动作,我注意着,是神圣的圆整的吸人的韵律,这问句是反证了我头一个思想的真实,这种刺探技术运用之进展,似乎是她自己一句一句的在承认她就是阿剌伯海的海神了。 
"你是阿刺伯人吗?阿刺伯人都是相信回教的。那么有什么怀疑呢?" 
"你也是人,那么你也相信回教了。" 
"我是中国人,中国人的宗教是有三个阶段的。" 
"宗教有三个阶段?" 
"是的,中国人,孩子时代父母是宗教,青年时代爱人是宗教,老年时代子孙是宗教。" 
"这怎么可以说是宗教?"她笑了,眼睛飞耀着灵光。 
"为什么不是?宗教是爱,是信仰,是牺牲,中国人的爱是这样的,信仰是这样的,牺牲也是这样的。" 
"女子也是这样么?" 
"自然,女孩子在中国颈上挂着父母赠的项圈;长大了,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项圈取消了,手指上就套上爱人的指环;老了,臂上就戴起儿子送来的手镯。" 
"但是我也戴着指环,"她把手伸出来,光一样波动,似乎把我所有的意志都动摇了。她说"不过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我正在注意她的面幕。但那前额,那眉毛,那眼睛,是启示我这付整个面孔的美是无限的,是无穷的,是神的,但是蒙着面幕! 
"那么你不也戴着指环么?" 
"啊,那我想只是同你头上戴着纱一样的是好玩吧了。" 
"好玩?"她似乎想看,我于是脱给她看了。 
"这是中国的出品么?" 
"自然。"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她好像极其爱好似的说。 
"这可并不是有什么价值的。说真话,这指环是多年前在北平宵市的旧货摊上用一圆钱买来的,不过是一点小趣味,没有什么价值的。" 
"啊,可不是好玩极了。" 
"小姐,那末假如你以为好玩,就收起来好了。" 
"送我么?这算是什么道理呢?" 
"没有什么道理,这只是同一杯水一枝烟一样,说不上有什么道理。西洋人太认真。人与人间,朋友与朋友间,一个辩士要算得清清楚楚,进一枝烟,请一杯咖啡都看作像一件事情似的,这在我们中国人看来是最难过的——是一种约束,是一种规律,是一种不自由。" 
"那么你不喜欢西洋人了。" 
"或者是的,我现在感到西洋人是均衡的,其美,其聪敏也互相差不多,东方人则是特出的,聪敏的特出群外,愚笨的跟随不着。中国的学校,同班的程度极为不齐,我想这也是一个道理。中国人性情像海像山,西洋人性情像一张白纸,但是我不知道阿剌伯人是怎么样。" 
"阿剌伯人性情是有中国人与西洋人之强处的。" 
"我相信你是对的。"我笑了,她也笑了。 
"那么你愿意把戒指戴在我手上么?"她把拿着戒指的手交我,我可有点发抖了。 
从这一握起,我有点迷惚,我们的手没有放过。她一点不动,我也默默的忘了自己的存在,海的波动,月光的泛滥,以及世界的一切。 
一阵风才把我们打醒,她惊觉似的说: 
"怎么……啊啊。"她带着惊惶的笑。"晚了,我去了。" 
"那末,……那末,明天晚上也让我在这里等你可好?"我问。 
"那末现在我去了,不过你不要看我,看着海的那边。"她说。 
"为什么?" 
"对我忠实,照我做,不一定要有理由。"我服从着,望着海的尽头想: 
"难道真的遇到了海神了么?" 
第二夜,我们谈到月落。第三夜,我们谈到天白。以后的生活,大家都反常了,把白天用作睡觉,把夜间用作会叙,风大时我们躲在太平船的旁边,小屋的背阴,坐在地上,靠在墙脚,我们有时就默默的望着天边,手握着手,背靠着背,肩并着肩,日子悄悄的过去了。 
好像我问过她的家世——等等不只一次,也问过她的目的地与她旅行的目的,但是她从来都没说别的,总是:"以后你会晓得的。"一句带感慨声调的话。而其来去的踪迹,我终是渺茫,没有一次她允许我看她走的。 
好像还不只七八次,我曾经要求她把面幕除下去,她都拒绝了。这拒绝好像有点宗教的保守意味似的,所以我也不再请求了。 
可是,我的日子是在地黑幕里消失去了。 
有一夜,她比我早到,我去的时候她就把手交给我,在一握之间,我忽然发现她换上了一只很大的指环是银的,上面镶一块象牙,象牙上有很细的雕刻。当我们步到船梢的灯下时,我拿来细看,觉得很古怪,上面刻着一点风景。野外许多人围着一个女子与男子,男子缚在树上,女子一只手拿一本书,一只手拿刀,很痛苦的立着。我问她: 
"为什么戒指上刻着这样可怕的事情?这样好的雕刻又为什么要刻这样可怕事情呢?" 
"这是一个阿刺伯传说的民间故事。" 
"故事?那么请你讲给我听听。你知道这个故事么?" 
"在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地方,凡是女子同异教徒发生恋爱的,当地的人士对他们有二种处置:一种是他们把这女子看作叛教的罪恶,将二人同时火毁或水葬;一种是如果女子肯用刀亲自将导教的男子杀死,那么大家可以念经将男子超度;——这样大家将认为这女子是征服了异教徒,在他们是一种光荣,并且大家都认为超度以后,在永生之中,这女的与男的倒可以结合的。这雕刻就是说一个女子在杀她爱人时之内心矛盾与痛苦的。"她讲到这里,忽然换了一种语调说:"我先不讲这整个的故事,我要问你,假如你是这个女子将怎么办?" 
"我就同那个男子同逃了。" 
"这是不可能的,一定要被他们捉住。" 
"假使捉住,就只好让他们处死,至少同逃是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 
"可是你要设想你自己一个当地信教的女子,要设想你是一方面相信宗教,一方面你又要爱他的情形。叛教将没有'永生',同逃成功只剩一个'现世'--极短的现世;同逃失败,'现世'与'永生'将都没有;但是你杀了他,你虽失了'现世',可有了'永生'。反正一切条件之中,决没有'现世'与'永生'并存的可能。而在笃信宗教的人看来,'永生'自然比'现世'重要,所以以理智来说,杀这个男子是对的,但是到底是自己爱人,怎么可以下这刀呢。而且男子死了以后,这个深切的可怕的印象会在心里磨灭么?而其剩余的生命的痛苦又是如何呢?" 
"这是一个难题,"有趣的难题。" 
"是的,但是我们故事中的女子将这个难题决了。" 
"怎么样呢?" 
"她一刀子杀了这个男子,一刀子就杀了自己。两个受伤的垂死的身体,抱在一起同去见神,你看,这是多么聪明,伟大与光荣。" 
"啊!……"我惊奇了,半响才说出话来:"第一她获得了宗教上光荣的胜利,第二她抹去了以后余生的痛苦。真聪明。" 
"还有,你知道,她对于男子也尽了爱情上忠实,那异教的男子也会知道她的杀他不是一件残忍而反是一件光荣的事情。" 
"是的,而且,他们遂即拥抱了,他们也获到了现在,虽然她们缩短了他们的现世。这女子真是聪明伟大而且光荣呀。" 
"是的,这样的境情中,你愿意做她的爱人而死么?" 
"愿意!这是一个光荣。"我拿出刀子给她:"就在这里试试吗?" 
"……"她笑了。"但是故事还没有完。" 
"以后怎样了呢?" 
"以后,许多被发现同异教男子恋爱的女子都用了这个方法。所以不久这个可怕的习惯就取消了。" 
"这是一个创造,是艺术的创造;是革命,是宗教,也是社会的革命。" 
"是的,因为她以前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都糊涂地痛苦地死去,更不知道有多少是心灵负着重创而熬受日月的循环。" 
"这是艺术的创造,是一个战士;我想所有的艺术家应该记载她的,以这故事配这指环上精美的雕刻,更显得这个雕刻的美丽,也更显得这指环的价值了。"我一面鉴赏着指环,一面说。 
"假如你喜欢它,我可以送你。"她说着就把指环脱下来,接着就套在我的手指上了。 
"你送我?"我有点受宠若惊起来。 
"你看。"她伸出左手,无名指上是我那只蹩脚的中国戒指:"你看中国的艺术与我国的艺术沟通了。" 
"这那能算中国的艺术,我行李中有好的中国名画,明天我送你一幅。" 
"我要这个就够了。但是你给我看看,我是欢喜的。" 
那天以后的第三天,当我们同立在甲板上的时候,风带着浪花飞进来,打湿了我的面部与胸襟,打湿了她整个的面幕。我说: 
"假如这面幕也是有这样宗教的意味。"我指在我指上的她送我的指环。"那末你有胆子把它揭去么?你看,已经湿得这样了。"对于面幕的揭除,为怕有宗教的禁忌,我是久久没有提起了。现在我想起前夜有趣的故事,所以无心的重提起来。 
"那末你有胆子揭去它么?" 
"我?"我笑了,于是我轻轻地从她耳后脱下她的面幕。大家都是立着,面对面,眼对眼,忽然我看她眼睛发出锐利的光芒,磁针一般的不瞬不转地注视着我。我不过一块铁,我的确是被动的,我眼睛还没有到那面幕所启示的面孔,就已经同她贴近了,手在她身后,眼在她眼上,嘴在她嘴上,十分钟以后,我们才方觉悟过来,我忘了我手上她的面幕,一阵风,那黑色的面幕已经飞到海里了。 
"啊哟!"她失色了。 
"怎么?" 
"这是一件重大的事情。你怎么让它吹去的?"她伏在船栏上寻无限黑海中的一叶黑纱。 
"……"我傻了,我不知怎么安慰她? 
"……"她眼睛发着奇光,凝望着茫茫的黑夜,凝望着这茫茫的黑海,在探寻这微小的一片黑纱。 
"为什么呢,嗳?事情的重大有超过你给我的戒指上故事的程度吗?" 
"不。"她头回过来:"这是我的错,不是你的。我怕我们间不是可以有这样的关系。好,我要去了,请你先下去。" 
"为什么呢?" 
"我怕,我怕。" 
"我可以安慰你吗?" 
"不,你去。" 
"我不能。" 
"你去就是安慰我。" 
"那么明夜……?" 
"好的,再会了,你快去。" 
我下来,心痛,头晕,不能入睡。我看看指环,我想我那时的心境正是那故事中的风俗杀了爱人而自己仍活在世上,负着那可怕可怜悲惨的心,像等那渺茫空虚的永生一样。 
这一日一夜不知道怎样打发过去的。 
好容易等到夜,我跳着心,看看别人散尽了,看看月儿上来了,我的心像是碎,像是要从我嘴里跳出来,又像是一只中了箭的鹿在我胸中发狂,我终于呕吐了。我吐尽了胃里东西以后,才回过头来。那时她正立在后面。可是等我定睛看时,啊,在我面前的竟不是她,而是那位我早已忘去的巫女。 
"……"我不知不觉的吃一惊,啊!她的确是四十岁的模样。 
"是我。"这"我"字的声音有点怪,还带着一种尖酸的笑。 
"……!"我没有说什么,我用手帕揩我呕吐过的嘴。 
"好久不见了。"她说。 
"是的。"我还在揩嘴。 
"不舒服吗?" 
"是的,今天吃得不好,会有点晕船,刚刚我呕吐了。"我把我手帕纳到袋里的。 
"啊,那末阿刺伯海的女神有等到没有?" 
"你说?"我镇静起来了。但我想,可是梦?一切的故事是不是都是这巫女所播弄的魔术? 
"我,我永远是失败的,我想海神或者也是跟青年人走的,我是老了。"她似乎知道我这些天的一切。 
"我想不,海神是属于你的。属于我的,不过是你魔术的幻觉,艺术的空想而已。"我这时的确相信所有一切都是她在寻我开心,或者说她在玩弄我;所有天天会面的"海神"或者就都是她魔指的点划。我在许多传说的故事中,读到过这种把人催眠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这次遇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似乎也知道了你所碰见的是假海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点美,这美有几分是属于我的"海神"的,使我想到,这几天中的故事或者不是她魔指的摆弄,而是她一个肉体的化装与变幻。我不想示弱,勉强自壮地说: 
"我不过是在探听你魔术的能力与权威。" 
"但是,我告诉你,你接触的并不是我魔术的幻物,而是一个假海神。" 
"是的,但是我愿意,我愿意追求一切艺术上的空想,因为它的美是真实的。" 
"很可惜,你获到的刚刚与你期望相反。你知道,你所碰见的偏偏不是创作,不是空想,而是一个实物,而其美则反而是虚伪的。" 
"假如你的话是真的,那么,也不过说我将一个实物上虚假的美误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吧了。那么这些问题有什么关系呢?把实物上虚假的美当创作上真实的美是宗教的根据,是恋爱的根据,也是世间上最伟大的母爱的根据。要是人不能将实物虚伪的美当作创作上真实的美,谁肯至诚至意去扶育无灵而龌龊的婴孩,谁肯捐巨款造雄大的庙宇与教堂去供奉一个偶像的神,……这是人类的愚蠢,也是人类的聪敏,没有这一点,人类的文化不会进步到现在!" 
"……"她发出阴森森的冷笑。这一阵冷笑,这嘴角发硬的笑纹,是藏着多少神秘的世故,五十岁是不差的,五十岁而模样年青的人不是很多的么!何况她是一个巫女。我说: 
"请你不要这样,无论我所见的海神是神,或者是凡人;是真,或者是假;是你的魔术,或者甚至是你的化身;在我都没有关系。是神不用说,是凡人我也觉得她有神性;是真不用说,是假我也觉得她有真的美;是你的魔术不用说,是你的化身,我永远希望你有这样的化身。有人在世上求真实的梦,我是在梦中求真实的人生的,我觉得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不同的两种人。" 
"这些都是空话。到底你是不是真爱她?假如她仅是一个平庸的凡人。" 
"假如是凡人,我相信她也有些不可及的神性。" 
"你错了,我的孩子。爱情是盲目的,她,实在同你说,她只有一个随时可老的肉体,包着一颗极其粗糙的灵魂。" 
"这算什么?你算是来侮辱她,还是侮辱我?假如她是你的化身或者是你的魔术,那么你随时可以收回你的幻物,而让我幻灭与失恋;假如她不属于你的,无论是神或者是凡人,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不要管就是了。" 
"她不是我魔术与化身,她是客观存在的凡人。但这凡人是属于我的。我不能抛掉,也不能收回,这是我的苦!"她说时,锋利的话气消尽了,眉梢与目光显出感伤而衰颓,她的确是衰老了,这时候我深深的感到。她接着说:"好的,你们去,你们去结婚,到目的地就去结婚吧,我永远不愿见你们!" 
当一个笑我讽刺我的敌人衰颓时,正如在决断时或冲锋时击倒我的敌人一样,对方的神情使我的心软散了!我说: 
"实在说,老婆婆,我一点不懂,到底怎么回事?请你告诉我一切吧!"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想将所有的衣钵传她的女儿。我教育她,携带她,她已经成熟了,她有我一般的技能,而甚至还有我以上的聪敏,我是希望她承继我的衣钵,这次出来就是想叫她代替我的位子的,我是老了,我只想到东方隐居去。谁知道她灵魂还这样粗糙!结婚,我是经验过的,哼,她不相信我,好,现在你们去结婚吧。我不怪你,我只怪她灵魂的粗糙。现在好,你们去,结婚去,养孩子去,去!去!"她说到末了,感情冲动到极点,于是哭了。 
"结婚,这是不会的;我可以不见她,永远不再见她。你老了,只有一个女儿,她是你的宗教,我知道老年人的心的。她将永远属于你,她是你的。" 
"不,不,她的心已经被你引诱了,她的心如果一定不许她属于你,不久也是属于别个男子的,她决不会属于我,这个粗糙的灵魂。" 
"你不要这样看轻你的女儿,她是有无比的力量与聪敏,她会爱你,照你的理想努力的。" 
"这是一句安慰的空话。每个女孩子都是一样,她也是一样的!现在,我知道,为大家的幸福,只有一条路,你们结婚去好了。" 
这一刹那,我忽然想起我是有我的故国我的家的,我是有我的妻,与我的孩子的,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把这世界忘了这么久?我说; 
"老婆婆,结婚是不可能的,我现在记起我似乎在中国已经有了妻,而且有三个孩子了。" 
"你结过婚。真的?那末你有什么资格揭她的面幕?"她凶厉得厉害。我怕,我像是六七岁时做错了事低着头立在母亲的面前。 
"面幕……?"我嗫嚅着说。 
"是的,你还装不知道,这是阿刺伯处女纯洁的象征。现在你自己说,你说怎么办?"她眼中有红丝,我不敢正眼看她,她似乎有三分疯了。 
"怎么办?那么怎么办呢?什么都可以,听凭你,听凭她,听凭阿刺伯任何的风俗处置就是了。" 
大概大家沉默有十分钟的工夫,她才换过气来,平和地说: 
"这不是爱,这是罪恶。你等着,我去叫她下来。"说完,她要上去了。 
"且慢。"我阻止她说:"那么问题是第一次为什么你让她来甲板上晤我呢?" 
"这不是问题。禁止我女儿会见男子决不是对她的造就,要她在无数的有声有色的男子中,而能知道每个男子的嗜好,性情,以及一切的秘密,才是她的学习。"她声音忽然低下来,又说:"但是她的灵魂太粗糙了,太世俗了,我完全失望了。即使不会见你,会见别人也是会有一样的结果。" 
"不,决不,她只为爱我,因为我们间有一种灵魂的感应,这所以使她忘了你,使我忘我的家,使我们忘了现实的世界。现在如果我去了,不再见她,她的心一定不会到别处的。不到别处去,那么她的心将永远是你的。为你的幸福,还是我不再见她好了,你不用去叫她,她下次来时,算我失信就是了。" 
"这是十九世纪空想的恋爱观!退一步说:如果一切照你的说法,她爱你是有这样神秘的感应,你这样一去,她的心也决不会同我在一起,她将永远向着你,想你想你而至于死的;如果她的爱如我所想的,那么也决不是属于我,不久,在威尼斯,或者在罗马,她就会属于别个男人的。我已经决定了,你等着,我去叫她来。" 
他悄悄地拖着人生旅程上走倦的脚步上去了。 
月儿挂在天上,黑海上有一条银色的锦路,微风温和地吹来,我一个人伏在栏上。这时候,我像是大病中热度的消退,我像是梦中的清醒,我像是有冷水浇在我醉昏的头顶,我想起我自己的一切,我不是有我的故国,有我的家么?有我的妻与孩子么?我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把这些都忘掉了。到底,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一面抽着烟,一面开始在甲板上踱着,十分钟以后,我看见她同她女儿下来了。这神一般的少女,脸上已没有面幕。这就是我揭去的,在昨夜是的。一切还是神奇的美,然而神情太严肃了!我怕,我如最后审判日带着罪会见上帝一样。我低着头,发被在我额前,听凭她们走近来。 
"这是罪恶,你知道吗?这是你,是我,是我女儿,是我们整个的生命的污点。你承认吗?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自己决定:一个是你死,还有一个是我叫我女儿死。前面就是海。" 
"这决不是罪恶,这不过是一种错觉吧了。但如果真的只有两个办法时,那就让我死吧。你女儿是美而且聪敏。你老了,老年人的心境我知道的。她是你唯一的宗教。" 
"不,这责任是我的。你有你的故国,你的家,你的妻与孩子。"这少女竟有这样坚定的口气来说。 
"不,亲爱的,这不是你给我的指环上同样的故事了!我现在知道,阿刺伯人有同中国人一样的心,你母亲已经老了,只有你一个,她需要你。我已经有三个孩子,虽然有妻,但是三个孩子是足够安慰他们的母亲的。只要不是你亲手动刀子杀我,在我在你,同指环上的故事都不同了。来,爱,吻我。"她已经抱住我了,给我深深的吻。我说:"别了,爱,一切都是我的罪,请你原谅我。放弃现世,求永生吧。" 
我离开她大概有五步了,我再对她说:"请听我一句话,闭上你的眼。" 
"不,我要知道你怎么去。" 
"这只是一句我要你服从我的话而已,没有理由的。" 
她闭上了眼睛。我禁不住眼泪流在我的颊上,望着石像般的直立着的她,我不禁又过去吻她了。但我随即回身,纵身一跃,我已到了海中,我什么都糊涂起来。糊涂中我感到一个发光的身子也跳下来了。她说: 
"爱,现在是我们的现世。" 
我们抱住了。我低低的微喟: 
"唉!阿刺伯海的女神!"我刚想吻他时,一个浪打在我的头上,一阵黑。…… 
我醒了,原来是我一个人躺在甲板的帆布椅上,浪泼得我从头到脚都湿了,哪儿有巫女?哪儿有海神?哪儿有少女?朦胧的月儿照在我的头上,似乎有泌人肌骨的笑声挂在光尾。 
我一个人在地中海里做梦。 
是深夜。 
一九三六,八,地中海上。 

鬼恋

作者简介: 
徐訏 (1908—1980.10.5)  
浙江慈溪人。1933年北大哲学系毕业,转该校心理学系读研究生。北大读书时发表短篇小说《烟圈》。1934年在上海任《人间世》月刊编辑。1936年发表了短篇小说《郭庆记》。1936年赴法国巴黎大学修哲学,获博士学位。  
抗战爆发后回国,居上海。先后任《天地人》、《作风》等刊物主编。1937年发表的短篇小说《鬼恋》,是作者的成名作。1942年赴重庆执教于中央大学。1944年出版长篇小说《风萧萧》。1948年出版《进香集》等5部诗集,总称《四十诗综》,收1932年以来的诗作。  
1950年赴香港,以写作为生,曾与曹聚仁等创办创垦出版社,合办《热风》半月刊。1960年出版描写抗战时期中国社会百态的长篇《江湖行》。1966年起先后任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香港浸会学院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 

献辞:  
春天里我葬落花, 
秋天里我再葬枯叶, 
我不留一字的墓碑,  
只留一声叹息。 

于是我悄悄的走开, 
听凭日落月坠,  
千万的星星陨灭。 
若还有知音人走过, 
骤感到我过去的喟叹,  
即是墓前的碑碣, 
那他会对自己的灵魂诉说: 
"那红花绿叶虽早化作了泥尘,  
但坟墓里终长留着青春的痕迹, 
它会在黄土里永放射生的消息。"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二十日夜倚枕




说起来该是十来年前了,有一天,我去访一个新从欧洲回来的朋友,他从埃及带来一些纸烟,有一种很名贵的我在中国从未听见过的叫做Era,我个人觉得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淡醇而迷人,他看我喜欢,于是就送我两匣。记得那天晚上我请他在一家京菜馆吃饭,我们大家喝了点酒,饭后在南京路一家咖啡店闲谈,直到三更时分方才分手。  
那是一个冬夜,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艳清绝,我因为坐得太久,又贪恋这一份月色,所以就缓步走着。心里感到非常舒适的时候,忽然想吸一支我衣袋里他送我的纸烟,但身边没有带火,附近也没有什么可以借火的地方与路人,一直到山西路口,才寻到那路上有一家卖雪茄纸烟与烟具的商店,我就拐弯撞了进去。大概那商店的职员已经散工了,里面只有—个掌柜在柜上算账,一个学徒在收拾零星的东西,自然更没有别的主顾。 
但当我买好洋火,正在柜上取火点烟的时候,后面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女子的声音: 
"你们有Era么?" 
"Era?"掌柜这样反问的时候,我的烟已着在我的嘴上,所以也很自然的回过头去。 
是一位全身黑衣的女子,有一个美好的身材,非常奇怪,那付洁净的有明显线条美的脸庞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虽然我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她正同掌柜对话: 
"你们也没有这种烟么?"  
"没有,对不起,我们没有。"  
这时候,我已经走出了店门,心里想着事情有点巧,怎么她竟会要买这Era的烟呢?还有那付无比净洁的脸庞,到底我在哪里见过的呢?为什么这样晚还在这里买烟?我想着想着已经转出南京路了。突然在转角的地方有一个黑影拦住了我的去路,问: 
"人!请告诉我去斜土路的方向。"  
我骇了一跳,愣了。一种无比锐利的眼光射在我的脸上,等我的回答。我一时竟回答不出,待我有余地将眼光向她细认时,我意识到就是刚才在店里想买Era的女子。  
她怎么会在我前面呢?我想。但随即自己解答了,这要不是我不自觉的为想着问题走慢了,而没有注意她越过我,就是她故意走快点避开我的注意而越过我的。  
"斜土路,我说的是斜土路。"  
月光下,她银白的牙齿像宝剑般透着寒人的光芒,脸凄白得像雪,没有一点血色,是凄艳的月色把她染成这样,还是纯黑的打扮把她衬成这样,我可不得而知了。忽然我注意到她衣服太薄,像是单的,大衣也没有披,而且丝袜,高跟鞋,那么难道这脸是冻白的。我想看她的指甲,但她正戴着纯白的手套。  
 
 
 "人,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脸一百二十分庄重,可是有一百三十分的美。这使我想起霞飞路上不知那一段的一个样窗里,一个半身银色立体形的女子模型来。我恍然悟到刚才在烟店里那份似曾相识的感觉之来源。这脸庞之美好,就在线条的明显,与图案意味的浓厚,没有一点俗气,也没有一点市井的派头,这样一想,反觉得我刚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很可笑的。  
"你在想什么?不愿别人问你的路么?"  
她锋利的视线仍旧逼着我的面孔,使我从浪漫的思维上严肃起来,我说:  
"我在想,想这实在有点奇怪,问路的人竟不叫别人'先生'或'长者'而单声地叫一声'人',难道你是神或者是上帝么?"我心里觉得她的美是属于神的,所以无意识地说出这"神"字,但是我随即用平常的微笑冲淡了那责问的空气。  
"我不是神,可是我是鬼。"她的脸艳冷得像久埋在冰山中心的白玉,声音我可想不出用什么来形容,如果说在静极的深谷中,有冰坠子在山岩上溶化下来,一滴一滴地滴到平静池面上的声音来象征她的清越,那么该用什么来象征她的严肃与敏利呢?  
"是鬼?"我笑了,心里想:"南京路上会见鬼!"  
"是的,我是鬼!"  
"一个女鬼在南京路上走,到烟店里买名贵的埃及烟,向一个不信鬼的人问路?"  
我笑了,背靠在墙上,手放在大衣袋里。  
"你不相信鬼?"  
"还没有相信过,这是真的;但假如有一天相信,也不会在上海南京路上,也决不会对一个在烟店里想买Era烟,又胆敢向一个男子问路的美女来相信。"  
"那末你怕鬼么?"  
"我还没有相信世上有鬼这样的东西,怎么谈得到怕?"
"那末你敢陪我到斜土路么?"  
"你想激我陪你去斜土路么?"  
"为什么说我激你?"  
"你为什么不说愿意不愿意,而说敢不敢呢?"  
"那么我就问你愿意不愿意好了。"  
"你为什么要去斜土路,这样晚?"  
"因为到了斜士路,我就认识我的归路。"  
这时候我们不自觉的并肩走起来。我说:  
"那末你是怎么来的呢?"  
"走着走着就来了。"  
"那么你是到南京路来玩的?"  
"我在黄浦江上看月。"  
"一个人?"  
"不,一个鬼。"  
"这样晚?"  
"是的,如果用你人的眼光来说。"  
"那末你也该乏了,让我叫一辆汽车送你回去好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不会叫汽车?还是你走不动,还是你不敢或者不愿陪我走。"  
"你是鬼?"我笑:"一个陌生的男人陪你去斜土路你不怕?"  
"在僻静的地方是鬼的世界,人应该怕了。"  
"我怕什么?"  
"你,你……至少要怕迷路。你知道僻静的地方,鬼路复杂,人是要迷住的,你难道没有听说'鬼打墙'么?但是在热闹的地方,像这南京路,人的路就比鬼复杂,鬼是被迷住了。"  
"你是说你是鬼,而被'人打墙'迷住了。所以不认识路?"  
"是的。"她点一点头说。  
"那么我陪你去,但是如果我迷路了,你也要指点我一个出路才对。"  
"那自然。"  
她每次回答时,我都回头去看她;她一句有一句的表情,说第一句时眉毛一扬,说第二句时眼梢一振,说三句时鼻子一张,点点头,说第四句时面上浮着笑涡,白齿发着利光。这四句答语的表情,像是象征什么似的吸收了我,这时就是她在送到时要咬死我,我也没法不愿意了。我说:  
"那么好,我陪你走到斜土路。"我说着就拿一支Era来抽,忽然想起她买Era的事情,所以就递给她,问:  
"你抽烟么?"她拿了一支,说:  
"谢谢你。"  
于是我停下来擦洋火。当我为她点火的时候,我发现这银白而洁净的颜色,实在是太没有人气了。  
那么难道这是鬼,我想。不,我接着就自己解释了,或者是粉搽太多,或者是大病以后,再或者是天生的特殊的肤色,假如是我爱人的话,我一定会问:"为什么不搽点胭脂。"自然我没有同她这样说,但是她先开口了。  
"啊,这是Era!你哪里买的?"她喷了一口烟说。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但是奇怪,你怎么知道这是Era呢?"  
 "你不知道鬼对于烟火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么?你们祭鬼神不都用香烛么?"  
"你又不是鬼!"我笑了,但是我心里也有点怕起来。可是当我向她注视时,她美丽的面容立刻给我无限的勇气,我又矜持着说:  
"但是这不是香烛是纸烟。"  
"对的,但在鬼也是一样,不用说是我自己抽了,只要是别人抽,我知道名称的我都说得出,但这还不算希奇,我还辨得出这纸烟装罐的日期。"她说这句话时,态度没有刚才的严肃,这表示这句话是开玩笑,那么难道以前的话都是真的么?然则她真是鬼了。  
我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伴着她走。马路上没有一个人,月色非常凄艳,路灯更显得昏黑,一点风也没有,全世界静得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音。我不知道是酒醒了还是怎的,我感到寂寞,我感到怕,我希望有轻快的马车载着夜客在路上走过,那么这马蹄的声音或者肯敲碎这冰冻的寂寞;我希望附近火起,有救火车敲着可怕的铃铛驶来,那末它会提醒我这还是人世;我甚至希望有枪声在我耳边射来。……  
但是宇宙里的声音,竟只有我们可怕的脚步,突然,她打破了这份寂静,说:  
"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过路吧?"  
我清醒过来看她,她竟毫没有半点可怕的表情,同样的镇静与美。到底她是习惯于这样寂寞的境界呢?还是体验不到这寂寞的境界呢?  
"你怕了,你有点怕了,是不是?"她讥讽似的说。  
"我怕?我怕什么?难道怕一个美丽的女子?"  
"那么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问你,你以前还没有同鬼一同走路过吧?"  
"是的,我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将来而且永远不会有。"说出了我有点后悔,这句话实在说得太局促了,似乎我是怕她提起鬼似的。她好像有意捉弄我的说:  
"但是你现在正伴着鬼在走。"  
"我不会相信有这样美的鬼。"  
"你以为鬼比人要不美许多么?"  
"这是自然的,人死了才成鬼。"  
"你是将人的死尸作为鬼了!"她说:"你以为死尸的丑态就是鬼的形状么?"她笑了,这是第—次发声的笑,这笑声似乎极富有展延声似的,从笑完起,这声音悠悠悠悠的高起来,似乎从人世升上天去,后来好像已经登上了云端,但隐约地还可以让我听到。  
我望望天空。天空上有姣好的月,稀疏的星点,还有是幽幽西流的天河。  
"人间腐丑的死尸,是任何美人的归宿,所以人间根本是没有美的。"  
"但是鬼是人变的,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永生的人形,而不会比人美的。"  
"你不是鬼,你怎么知道?"  
"可是你也不是人呢!"  
"但是我以前是人,是一个活泼的人。"  
"我想你现在也是的。"  
她微喟一声,沉默了,我们默然走着。  
到一条更加昏黑的街道了,月光更显得明亮。她忽然望望天空,说:  
"自然到底是美的。"  
"夜尤其是美。"  
"那么夜正是属于鬼的。" 
"但是你可属于白天。"我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夜尽管美,但是你更美。"  
"在鬼群里,我是最丑恶的了。"  
"假如你真是鬼,我一定会承认鬼美远胜于人,但是你是人。"  
"你一定相信我是人么?"  
"自然。"  
"假如我在更僻静的地方,露一点鬼相给你看。"她还是严肃地说。  
"是更美的鬼相么?"  
"怕,你见了会怕。"  
我的确有点怕,但是我镇静着把她当作女子说:  
"你不必露鬼相,讲—个鬼故事,就可以使你怕了。"  
"你讲,你讲讲看。"  
"你真的不会骇坏么?"我故意更加轻佻地说。  
"骇坏?"她第二次发着笑声说:"天下可有鬼听人讲故事而骇坏的么?"  
于是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次有一个大胆的人在山谷里迷途了,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子在走,他知道三更半夜在深山冷谷中决没有一个单身的女子的,所以他断定她是鬼,于是他就跑上去,说:  
"'我在这里迷路已经有两个钟头了,你可以告诉我一条出路么?'那个女子笑笑回答:'不瞒你说,我只知道回家的一条路。'  
"'那么我就跟你走好了。但是奇怪,怎么三更半夜你一个单身的女子会在这里走路?'
 "'有事情呀。我母亲老病复发了,我去求药去,你看这个深山冷谷中附近又没有亲友,所以不得不跑到七里外的姑母家。'  
"'啊,你手上就是药么?'那个男人这样问她。  
"'是的。'她说。  
"'我可以替你拿么?'男的故意再问她,但是她说:  
"'不,谢谢你。'  
"星月皎洁,风萧萧,歇了一回,男的又问:  
"'你难道一点不怕么?'  
"'这条路我很熟。'  
"'但是假如我存点坏心呢?'  
"女的没有回答,笑了一笑。又静了一回。这个男人又说:  
"'我忽然感到我们俩实在是有缘的,怎么我无缘无故会迷路了,怎么我忽然见你了,怎么我忽然想到……'他说了半句不说下去。  
"'想到什么?'   
"'想到假如你是我的情人,或者妻子,在这里一同走是多么愉快的事。'  
"'你这人真是奇怪……'  
"'不是我奇怪,是你太美丽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见了你这样美丽的女子,难道会不同情么?'他说着说着把手挽在她臂上。  
"'你怎么动手动脚的?'  
"'我迷路两个钟头,山路不熟,脚高脚低的,所以只好请你带着我,假如你肯的话,陪我休息一下怎么样?'他把她的臂挽得更紧了。  
"'好的。那么让我采几只柑子来咆吃,我实在有点渴了。'她想挣开去,但是男的紧拉着她:  
"'那么我同你一同去,我也有点渴,有点饿了。'  
"'不用,不用,你看,这上面不都是柑子么!'她说着说着人忽然长起来,一只手臂虽然还在男的臂上,另外一只手已经在树上采柑子,一连采了三只,慢慢又恢复原状,望望男的。  
"男的紧挽着她的臂,死也不放的装作一点不知道她的变幻说:  
"'你真好,现在让我们坐下吧。'她一面说着,一面把她拉在地上坐下,手臂挽着她的手臂,手剥着柑子,剥好了先送到女的嘴里去。  
"'谢谢你。'女的吃下柑子说,但当男的吃了两口柑子时,她忽然说:  
"'啊哟,怎么柑子会辣我舌头。你替我看看,我舌头上有什么?'  
"男的回头察看她的舌头时。她舌头忽然由最美的变成最丑的,慢慢地大起来,长起来,血管慢慢地膨胀起来,一忽儿突然爆烈,血流满紫青色厚肿的嘴唇。她妩媚的眼睛也忽然突出来,挂满了血筋,耳朵也尖尖地竖起来;但是这男的还是假装着不知,他说:  
"'一点没有什么?一定是柑子酸一点,你大概不爱吃酸的吧?'男的一面说,一面还是紧挽着她的臂,眼睛还是望着她,看她慢慢地恢复了常态,舌头小下来,嘴唇薄下来,眼睛缩进去,露出原来的妩媚。男的说:  
"'有人说这条路上很难走,常常会碰见可怕的鬼,但是我反而碰见像你这样的美女。'  
"'你以为我美么?'  
"'自然,你看你的眼睛,发着最柔和的光,脸满像一只玲珑的柑子,还有嘴唇,像二瓣玫瑰花瓣,还有牙齿,像是一串珍珠,啊,还有舌头,我怎么说呢,像一只小黄莺,养在那里唱歌,你说话就比唱歌还好听,啊,还有……'  
"'啊!'女的忽然打断他的说话:'时候不早,我母亲—定着急了,我要回去。'  
"'回去么?'男的说,'我们难得相逢,在这里多谈一回难道不好么?你看月色多么好,风也不大,还有……'  
"'但是我母亲生着病。'  
"'不要紧,不瞒你说,我正是一个医生,天一亮我就陪你去,替你母亲去看病。'  
"'那么现在去好了。'  
"'现在么?'男的还是紧挽着她的手臂:'现在我实在走不动了,还有我实在怕,前面那个树林里我怕真会碰见鬼。'  
"'但是我就是鬼。'女的严肃地说。  
"'你是鬼!'男的哈哈大笑起来:'笑话,笑话,像你这样的美女是鬼!'  
"'你不相信么?'  
"'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的。'  
"'你不要装傻。'她说着说着眼睛眉毛以及嘴角都弯了下来,牙齿长出在嘴角外面有三四寸,鼻子只有两个洞,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声音变成尖锐而难听:'现在你相信了吧?'  
"'哈哈哈哈,'男的还是笑:'你说给三岁的孩子都不会相信,说是这样的美女会是鬼!'  
 "女的又恢复了原状,她说:  
"'我有什么美呢,我的三个妹妹都比我美,假如你愿意,你到我家里去看看好了。'  
"'那么等天亮了我一定去。'男的紧挽着她的手臂说。  
"'这时候女的发急了,只得央求他说:  
"'我第一次碰见你这样大胆的人,但是你要是不让我回去,到天亮我就要变成水了,所以请你可怜我,让我回去把。'  
"'你实在太可爱了,好,现在我陪你回家,我希望以后同你家做个朋友,常常到你地方来玩,你们可不要再骇我了。'  
"'那好极了。'  
"这样他们就臂挽臂的在月光下走着,一路上谈谈话,大家也没有什么隔膜。  
"这样一直到她家里,她家里布置很洁净,她有一个母亲同三个妹妹,母亲并没有病,她们暗地里说了一番话后,招待他非常殷勤,捧了喜糕同咖啡茶,请他吃,她母亲还谢谢他陪她女儿回来,并且说他是累了,为他铺床,最后请他去休息。  
"她母亲陪他进一间白壁绿窗的房间,房内没有别的布置,只有—张白色的桌子,两只白色的长凳同一张灰色的床,铺着黄绸的被,他就糊里糊涂的睡下去了。后来她母亲还走进了一趟,像慈母对待远归的儿子一样,替他放下灰绿色的窗帘,又替他盖好被铺;说:  
"'把头完全伸在被头外面吧,这样比较卫生些。'  
"这位母亲出去后,他就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原来睡在于个坟前的石栏里,栏口长满了青草,大概好久无人来扫墓了。盖在他身上的是一厚层黄土,幸亏头伸在外头,否则怕也早已闷死。  
"他起来看看墓碑,写的是'张氏母女之墓'。走了几步,感到喉头非常不舒适,颇想呕吐,等呕出来一看,奇臭难闻,吐出不少牛粪牛溺,方才悟到这就是刚才所吃的喜糕同咖啡茶。  
"后来他很想再会到这个女鬼,但是白天去看看是坟墓,夜里终是摸不到那块地方……"  
我讲完这个故事,又拿出香烟,给她一支,我自己衔了一支;有点风,划了两根洋火都灭了,大概是霞飞路吧,那时候自然没有现在热闹,又兼是深夜,死寂得没有一个动物同一丝有生气的声音,街灯昏暗异常,月光更显得皎洁,路树遇风萧萧,我好像溶在自己讲的故事里头,而身旁的女子正是我故事里的人物;当我为她燃烟的时候,我的手似乎发着抖,我怕我会照出她忽然变了形,或者嘴唇厚肿起来,或者眉梢眼角弯下去,或者头发竖起来,鼻子变了两个洞……但是还好,她竟还是这样的美好。她吸了一口烟,一面喷着烟,一面说:  
"你的故事很有趣,但是骇坏的不是我,倒是你自己。"  
"我?"我矜持着说:"我告诉你的我有同故事里的男子一样的大胆。"  
"好。"她冷静地说:"那么到徐家汇路的时候,我倒要试试你的胆子看。"  
我怕了,我实在有点怕起来,我没有说什么,抽着烟默默的伴着她走。她似乎感到似的,安慰我说: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加害于你,也不会请吃牛粪。"  
"加害于我,只要是你亲手加害的,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真的么?"她回过头来,还是那样美丽,没有一点变幻。  
"真的,我敢说。"我认真地说:"我终觉得伴你走这一条路是光荣的事。"  
实在,她的美已经克服了我,无论她说话的态度与举动。她那时的确有权叫我死,但是假如她变成可怕的丑恶仍鬼相,我还是愿意死么?这个问题一时占了我的心灵。我说: 
"为什么鬼要用丑恶可怕的鬼相来骇人呢?"  
"这是人编的故事。"她说:"人终以为鬼是丑恶的,人终把吊死的溺死的死尸的样子来形容鬼的样子。"  
"那么到底鬼是怎样呢,你终该知道得很详细了。"  
"自然啦,我是鬼,怎么会不知道鬼事?"  
"那么你为什么说你回头要现鬼招骇我呢?"  
"可怕的鬼相一定是丑恶么?"  
"没有美的东西是可怕的。"  
"这因为你没有见过鬼,今夜你就会知道最美的东西也可以骇坏人。"  
"但是我相信,至少我是不会被美所骇坏。"  
"天下过分的事情都可以骇人的,太大的声音,太小的声音;太强的电光,太弱的磷火都可以骇坏人;所以太美的形壮同太丑恶的形状一样,都可以骇坏人。"  
"你的话或者有理,但是你不知道什么是美,美就在不能够过分,一过分就是不美。"  
"但是可以美得过分。"她笑了。接着她同我谈到许多美学上的问题,话就谈远了。  
她的博学与聪敏很使我惊奇,很可能的使我相信她是一个鬼,但是这个鬼也好像更不可怕了。  
有一阵风,我打了一个寒噤,我问:  
"你感到冷么?……"  
"不,我走得很热。"  
我忽然感到我应当称呼她什么呢?我问:  
"我可以问你的姓名么?"  
"鬼是没有姓名的。"  
"那么叫我怎么称呼你呢?"  
"你自然可以叫我鬼。"  
"'鬼',我不愿意,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么?"  
"你是不是叫惯了人世间那些什么翠香,宝英,菊妹,黛玉一类的名字?所以一定要在不是人的上面也加一个名字,好像许多人把狗叫做约翰,把猫叫做曼丽,把亭子叫做滴翠,把山叫做天平,叫做天目,把自己的街屋叫做'葛天山庄''卧云吐云'一样吗?这是太'俗气'了。"  
"那末我叫你'神'好了,我想你份假使不是人,那么一定是神;假使是人,那么神是也可以代表你的高贵。"  
"我的确是鬼,但鬼不见得不高贵,为什么你要把她看作这样低贱?我本来是鬼,为什么要叫'神'呢。"她很愤怒地说,可是到此忽然一笑:"人,你究竟是一个凡人。"  
我本来是凡人,所以我就默然了。  
这时大家走得非常慢,好像是在散步,不是在走路,我眼睛望着天平线,她大概在看我,我不敢把视线同她锐利的眼光相碰,夜静得一片树叶子翻身都可听到,这样沉默了大概有十分钟。  
"我想,你以后就叫我'鬼'就是了。"  
"鬼不是很多,怎么可以笼统叫你为'鬼'呢?"  
"那末人也不只你一个,我为什么要笼统叫你为'人'呢?"  
"所以呀!不过你叫我是你的自由。"  
"我不相信叫人有自由的,在你们人的社会里,儿子叫爸爸不是必须叫爸爸吗?所以叫人也要一定合理的。"  
"那么你的称呼法是合那一种理呢?"我争执的理论是退后一步了。  
"因为我只认识你一个'人',假如你也不认识第二个'鬼',那么叫我'鬼'岂不是很合理么?"  
"好的,我听从你。"  
这时候我们已经到了徐家汇路,算已是荒僻曲地方,我期待她的变幻,什么是美得可怕的形状呢?我等待降临到我的面前。  
但是她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提起,不知不觉我们到了斜土路,她叫我回家,我想送她到家她一定不肯,她说下去还有十几里地呢。  
"你以为我怕再走十几里地么?"  
"不,下去都是鬼域,于人是不方便的。"  
"但是同你在一起,我愿意做鬼。"  
"但是你是人。"  
"我一定要送你到家。"  
"我不许你送。"她站往了。  
"那末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不,你一定要回去。"她目光锐利地注意着我,使我不敢对她凝视了。  
我垂了头。  
"回去,听我的话。回去。"  
这是一句命令的语气,我感到一点威胁,这像是指挥百万大军的语气,是坚定的,诚恳的,充满了信仰与爱的语气,我想拿破仑一定也用这样的语气叫他的士兵为他赴死。  
当我举起头向她看时,她的目光还在注视我,锐利中发着逼人的寒冷,嘴唇闭着,充满了坚决的意志,眉梢竖起来,像是二把小剑。  
这样的面目我平生第一次见到,我怕,我感到一种怕惧。  
"好的,我听从你,但是我什么时候可以再会见你呢?"  
"会见我?"  
"是的,我必需会见你。"  
"好,那么下一个月这样的月夜。"  
"但是我不能等这样悠长的岁月。明天怎么样?"  
"那么下星期第一个月夜。"  
"但是……"  
"下星期第一个月夜,就在这里。"  
"可是……"  
"好,就这样,现在你回去。"  
我点点头。但是我把手中的一匣Era交给她说:  
"留着这个吧。"没有注视她一眼我回头走了。  
"谢谢你,再见!"她在背后说。  
"下星期见。"我说着扬扬手,我没有回头看她,因为实在可怕。  
美得可怕,是的,美得可怕。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份可怕的美,与这个美得可怕的面容。 
 


第二次相会,我们漫走了许多荒僻的地方,我回家已是天亮。  
第三次的约会只指定日期地址,没有限定月夜,碰巧那天下雨,我去时以为她也许不会来,但她竟比我先在,我们就到霞飞路一家咖啡店去谈了一夜。  
以后我们的约会大概三天一次,终在夜里,逢着有月亮,常在乡下漫走,逢着下雨或者阴天,终到咖啡店坐坐,日子一多,我们大家养成了习惯,风雪无阻,彼此从未失信。她从不许我送她到斜土路以西,更不用说是送她到家。  
她善于走路,又健谈;假如说我到现在对于专门学问无成,而一直爱广泛地看点杂书,受她的影响是很深的,她真是渊博,从形而上学到形而下学,从天文到昆虫学,都好像懂一点。但是她始终说她是鬼,我也不再考究她的下落,鬼也好,人也好,现在终是我一个不能少的朋友。  
这样的友谊一直没有断,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我们这份友谊。在一年之中,我终有几十次请她到我寓所坐坐,她都拒绝了,虽然有时候简直在我门前走过;也终有几十次求她让我送她到家;她也都拒绝了。  
一直到有一天。  
那是夏夜。  
星斗满天,流萤满野,我们在龙华附近漫走,忽然—阵狂风掀起,雷电交作,雨像倒一般的下来了。  
平常她在有雨意的天时,终是预先御着雨衣,带着伞的,常常把伞交给我,她戴着我的帽子。可是那天雨实在突兀,夏天的衣裳又不是呢制的,所以一淋就透,要是冬天我终会把呢大衣覆在她身上,但那天我只穿一件竹布长衫,连帽子也没有戴,偏偏附近没有地方可以避雨,所以我们两个人都被雨浇得非常潦倒。  
我非常沉默,一面跟着她走,一面只向附近了望,想寻一个避雨的所在。  
前面有一个村落,但至少有十分钟的路,她正朝着这个村落走。雨越来越大,淋得我眼睛都张不开了,野地上蒸浮着烟雾,我寻不出更近的地方,所以只是默默的跟着她。  
一进村落,她忽然站住了。用手拨她湿淋淋垂下的头发说:  
"好,就到我家去避避雨吧。"  
她立刻跑得很快,我紧紧地跟着,一转两转以后,她就用钥匙开一个狭窄的门,拉着我进去。穿过一个黑长的弄堂是楼梯,上了楼梯,是间大而空疏的房间,有两三个门,大概是通套间的,她没招呼一句就匆匆到远处左面一个门里进去了。  
这间房布置得非常古怪,家具都是红木的,床极大,深黑色的圆顶帐子,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用。但是我没有走近去看,因为那半间房间是铺着讲究的地毡,我全身湿淋淋的,很怕把它弄脏,墙上挂着一二幅中西的画幅,靠着她进去的门。 
她忽然出来了,穿着白绸的睡衣,拖着白缎的拖鞋,头上也包着一块白绸,这启示了她无限的光明。她一面走过来,一面说:  
"啊,全身都湿了!人,你快去换换衣服吧。"  
"我又没有带衣服。"  
"在里面,我已经为你预备好了。"  
"啊,那好极了。"我一面说着,一面向着她出来的门走进去。那是一间很大的普通的浴室,一半被围屏拦去,从外面可以看到屏后墙上的两个门框,但是我没有转到屏后去窥探。有一套男装小衫裤放在椅上,椅背上搭着一条干净的大毛巾,一双男人用的拖鞋放在地上,我揩干了头发同身子,换上了衣裳,虽然觉得稍微短—点;但还可穿,最后我踏着拖鞋出来。心里挂着一种很不舒服,不知是妒嫉还是什么的情感。  
我出来的时候,她正在沙发上吸烟;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支烟,说:  
"好,现在坐一回吧。"  
我点着了烟,坐下去,紧迫的无意识的问:  
"你怎么会有这些男人用的东西呢?"  
"这些是我丈夫的东西。"  
"你的什么?"  
"我丈夫。"  
"你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浮起奇怪的惆怅。  
"是的,我丈夫。"她笑着,但接着又说:"让我把你衣服吹在窗口,干了可以让你换。"  
"……"我静默在思索之中,眼睛看着我吐出的烟雾,没有回答她。但是她翩然地进去了。  
我一个人坐着,起初感到不安与惆怅,慢慢我感到空虚寂寞与无限的凄凉。三支烟抽完了,她还没有出来。大概是同她丈夫在里面吧,我想。  
 一个电闪与雷声,使我意识到窗外的雨,我站起来,向窗外看去,在连续电闪中,我望见窗外是一块半亩地的草地,隔草地对面是两排平房,都没有一丝灯光。  
突然使我注意到她的窗帘,里外有三层,贴窗是白色的;其次是灰绿色的,最里的则是黑呢的。  
难道这真是坟墓么?我想,白色该是石栏,灰绿色该是青草,黑色该是泥土,……她同丈夫在土里,而我在她们的土外……  
窗外的电闪少了,但雨正潇潇地下着,我又坐了下来,苦闷中自然还是抽烟。当我正燃起纸烟的时候,她出来了,两手捧一只盘。  
我一声不响地喷着烟,她过来了,把盘里的东西拿到桌上,是两杯威士忌和两杯热咖啡,同牛奶白糖,还有一碟蛋糕。  
原来当我一个人想她是同丈夫在里面的时候,她正在为我预备这些东西,我想着想着,就感到自己的卑鄙了。  
她坐下来,拿一杯酒给我,说:  
"喝这杯酒吧,否则怕你会受寒的。"  
"……"我没有说什么,拿起这只杯子,她拿起她的,同我碰一下杯,说:  
"祝你快乐!"  
"祝你同你的丈夫快乐!"我冷静地说了,干了一杯。  
她笑了,接着说:"现在让我们喝点咖啡,谈谈吧。"  
"……"我只是抽烟,没有回答她。原来她是有丈夫的,所以不叫我来这里,我想。  
"怎么,你难道疑心这蛋糕咖啡是牛粪什么么?"  
"……"我还是不响。  
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钢琴旁边坐下了,半晌半晌,她散漫地在琴键上发出声音来,慢慢地奏出一个曲子。  
我不知道是被这音乐感动还是怎的,我禁不住站起来走过去。在她的身后,我站了有三五分钟之久,禁不住自己,我问:  
"鬼,(现在我早已叫惯了这个称呼,觉得也很自然而亲密了。)那么你是有丈夫的了?"  
"为什么鬼就没有丈夫?"她还是奏她的曲子,也没有回过头。  
"但是……"我说不出,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人,你是人。而这是鬼事!"她停止了曲子。  
"你以为我可以不管你的事情么?"  
"你怎么可以管?你要管什么?"她突然回过头来。  
"我要知道你是同你丈夫住在这里么?"  
"不。"她站起来说:"但是不是与是都一样,这都是鬼事,与你人是毫无关系的。"  
"不过我要知道。"我低声地说:"那末你是一个人住在这里了。"  
"你看。"她指指窗外,窗外的雨已停止了。有明月照在对面的平房上。她说:"那面的平房就属于我的家属。但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人,在我你是一个唯一的人类的朋友,我们的世界始终是两个,假如你要干涉我的世界,那末我们就没有法子继续我们的友谊。"  
"但是,鬼,可是我一直在爱你。"我的声音发着颤,这是一句秘藏在心里想说而一直未说的话,现在是禁不住说出了。  
她跑开了,一直到右端的圆桌上边,拿起一支烟,一匣洋火,脸上毫无表情,我没有追过去,也不敢正眼看她,只是默默地靠着钢琴等她,等她抽上了烟,等她从嘴里吐出烟来。可是她的话一直等到第二口烟吐出时才带出来的:  
"你知道你是'人',而我呢,是'鬼'!……"  
"现在我再不想知道你是人还是鬼。总之无论你是人还是鬼,我爱你是事实,是一件无法可想的事实。"  
"但我们是两个世界,往来已经是反常的事,至于爱,那是太荒诞了。"  
"你以为人与鬼之间有这样大的距离么?"我一面说,一面走过去。  
"不,鬼是一种对于人事都已厌倦的生存,而恋爱则是一件极其幼稚的人事。"  
"那么你为什么结婚,为什么有丈夫?"  
"那都是生前的事。在鬼的世界里并没有这些噜苏的关系。"  
"那么这衣服?"我指我穿着的衣服说。  
"一套男子的衣服是这样希奇么?你实在太可笑了。"  
"那末你并没有丈夫?"  
"这不是你应当知道的问题。"  
"但是我要知道。假如有的,请原谅我这种多余的爱,现在就请你丈夫出来,从即刻起,让我做你们的朋友,假如没有的,请你也坦白告诉我,不要弄得我太痛苦了,因为,不瞒你说,我已经为你心碎了。"我说完了,泪滴滴地从我眼眶出来,我不禁颓然,靠倒在沙发背上。  
"好的,那末请你等着,我去叫他出来。但是记住,今后我们是朋友。"她说着翩然地进去了。  
于是我等着。我说不出我那时的心理,我像等待一个朋友,也像等待一个仇人,我爱,我恨,我还有几分愤怒。  
我不能安坐,我站起,我坐下,我狂抽着烟,顿着脚,叹着气,最后,我颓然地倒在安乐椅上,抑着自己的心跳,闭着眼睛,细寻我爱与恨以及愤怒的来源。  
有男子的履声传来,我屏息注视那门口,极力把态度与姿势做得自然,并且思索我应当说的不失礼貌的话语。  
门开了,一个西装的青年进来,嘴里吸着纸烟,但是她呢,她竟不先出来向我介绍;他已走过来了,但是门闭处她竟也不随着出来。  
这个局面将怎么样呢?我立刻把视线下垂,安适地靠倒椅背,等候她赶出来为我们介绍。但是步声近来了,还没有她的声音。  
"这里是我的丈夫,你看。"这声音似乎很近。我猛抬头,发觉我五尺外的男子正是她,是换了男装的她。我站起,匆忙跑过去,我说:  
"那末你是没有丈夫的。"  
"我自己就是我的丈夫。"她冷冰冰的走开了,绕到安乐椅上坐下,我非常快活而兴奋,我追过去,跪倒在她的座前,我说:  
"那么,让我爱你,让我做你的丈夫,让我使你快乐,幸福,让我在人生途上安慰你,陪伴你……"我说时望着我前面的她,在男装中始更显示着眉宇间的英挺,没有一丝温柔与婉约。  
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我说:  
"我爱你,这不是一天一日的事。我还相信你是爱我的。"  
"但是,"她说了,声音坚决得有点可怕:"你是人,而我是鬼。"  
"你又是这样的话。"  
"这是事实,是我们不能相爱的事实。"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爱,让我也变成鬼来爱你好了。"我说着,安详地站起来,我在寻找一个可以使我死的东西,一把刀或者一支手枪。  
"你以为死可以做鬼么?"她冷笑的说:"死不过使你变成死尸。"  
"那么你是怎么成鬼的?"  
"我?"她笑了,"我是生成的鬼。"  
"那么我是没有做鬼的希望了。"  
"是的。"她心平气和的说:"这所以我们永不能相爱。"  
"……"我沉默了,坐在沙发上寻思。  
"那么难道我们做个朋友不好么?"  
"朋友,是的。但是我们一开始就不是朋友的情感。"我的心平静起来,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充实了我的胸脯。  
"但是你说过,假如我有丈夫,我们间可以是一个朋友。"  
"但是你的丈夫只是你自己!"  
"是的。"她说:"所以我们间可以是朋友。"  
"这是不可能的。"  
"那末你要怎样呢?"  
"我?"我说:"假如我俩真不能相爱,那末最好让我永远不再见你。"  
"是的。"她带着微喟似的说:"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不再说什么。  
"……"她也沉默了。  
整个的宇宙静寂了,我只听见房中的钟响,胸口的心跳,还有是我们不平衡的呼吸。  
她抽着纸烟,似乎只注意她口中喷出来的烟雾,但是对看这纷乱的烟雾我可分别不出哪些是我喷吐的,哪些是她的。  
半晌,她站起来说:  
"现在你该回去了。"  
"是的,我该回去了。"我也站了起来。  
"换你的衣服去吧。"她说着踱到钢琴边去。  
当我在套间内换衣服的时候,我听见外面钢琴的奏弄,我不知道她奏的是什么曲调,但是这种有魔的声音里,充塞着无底的哀怨与悲苦,要不是象征着死别,也一定是启示生离的。于是我就在这音乐中缓步出来,我独自低着头向外门走去,走完了地毡,我回过头去说:  
"那么,再会了!"  
"那么,"她站了起来:"那么你还想再见我么?"  
"要是我们间永远有难越的距离,那末我想我会怕会见你的。"  
"朋友是我们最近的距离。"她低下头,用手掠她的头发。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你是人而我是鬼。"  
"那末,再会。"我跨出了门槛。  
但是她送在我的后面,送我下了楼梯,送我到门口,她说:"再会。假如你肯当我是你的朋友,在任何的夜里我都等着你。"  
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才注意到我所站的土地与周围。  
天色有点灰亮,村屋现着参差的轮廓,为刚才的雨水,碎石砌成的道路虽然潮湿,但很干净。没有碰见一个人,我彳亍地顺着街路向右走着。三四个弯以后,已到了村口,有微风掠过我的脸,我似乎清醒许多。田野是灰绿的,星点已疏稀了。我骤注意到东方天际的微白。  
那么我为什么不等到天明了才走,看她是鬼呢还是人?这一点后悔,使我在田野中彷徨不知去向,最后我还是折回去了。  
门深闭着。我敲了许久,无人来应。附近的人家有鸡叫在啼,使我悟到这该是她就寝的时候了,而她的家人一定还没有起,那么我为什么要惊醒她们的好梦呢。 
于是我决计先在附近走走,再打算来看她。但是向左看去,小巷曲折,为怕摸错路门,我于是拿笔在她的屋门上做个记号,记得那时我袋里正有一支红蓝铅笔,我就随便写了"神秘的生活"五字,迟缓地向左手走着。 


天色已经亮了,街头也有一二农夫出来,我一路记着转角的地方缓步走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工夫,慢慢碰见了更多的人,再转两个弯,我穿过一条比较宽阔的街,两面有些铺子也都开市了。 
我拣定了一家茶馆,又到附近买了些烧饼油条进去,于是我在面对街道的座位坐下,喝着茶吃着我手头的食物,望着街上渐渐加多的人群,想着我一夜的际遇,一种难以抵抗的倦怠袭来,我不禁闭起眼睛伏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太阳已是很高,茶馆里的人也多了;我回忆昨夜的事正如梦中度过一样,我这时忽然想起许多笔记里的故事,夜里鬼所幻的房子,在白天里看来会就是坟墓的。于是我立刻兴奋起来,叫了二杯烧酒喝了,付了钱,匆匆走出茶馆,向着我来路走去,那时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呼吸也很迫促似的,想着这所我昨夜受过痛苦,享过温存,露过笑容,流过眼泪的房间现在是坟墓呢,还是房屋?那么这也判定了她到底是人呢还是鬼? 
我匆匆走着走着,终于到了那条小巷。远望那堆屋依然好好地立着,难道我走近去会变成坟墓么?我心跳得更厉害了,脚步也放得更快,我注视着那所房屋奔了过去。 
的确不是坟墓,我留下的红字也还在,那末一定是没有弄错了。于是我大着胆子敲起门来。 
大概不下一刻钟吧,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她自己即使甜睡着,那么她的家人呢? 
她的家人,是的。我想还是把烟斗留在门口地上,问起我时,可以将寻烟斗作个理由到她的房内去,在遍寻不着以后,那末在出来的时候,不妨惊奇地说:"原来是掉在门口呀!"的。 
我于是把烟斗抛在地上。再敲那门。 
门还是没有开,但是邻近的两扇大门开了,出来一个叫约有六十岁的老婆婆,耳朵有三分聋似的,大声的问我: 
"你干么?" 
"我,我敲这家的门呀!" 
"这家的门?"她愠怒的说:"这门就是我们的。" 
"那么,好极了。"我说:"请问,老婆婆,我找你们里面住着的一位小姐。" 
"先生,你算是寻那一家?" 
"我说那里面住着一位小姐。"我指指那小门说。 
"那扇门?"她笑了:"那时我们经年都不开的,有人都从这里进出。" 
"那末这小姐就住在你们这里的。" 
"我们这里,没有小姐。我在这里住了快四十年,可是一直没有看见你。" 
"不,老婆婆,我要拜访一位你们的亲戚,住在朝东楼上的小姐,常常穿黑衣服的小姐。" 
"先生,我耳朵不太好,你不要同我讲的太罗嗦,请你只告诉我你要问姓什么的人好了。" 
"啊......啊......姓,姓......姓鬼的。"我从来不知她到底姓什么。 
"什么?姓鬼的?百家姓里也没有姓鬼,你别是见鬼了吧?" 
"老婆婆,我实在没有弄错,你们这里......" 
"先生,我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还不知道吗?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她说完了就要关门,可是我早把一只脚同半个身子放在门内了。 
"你别处去问问,别耽误了工夫了。" 
"老婆婆,不瞒你说,她的确住在这里,我昨天晚上还来过的。" 
"你别是疯了,你要看的是小姐,你又说昨天晚上来过,假如真是住着小姐,晚上也不许你来;假如你昨天晚上来过,你现在还来做什么?" 
"我有东西忘拿了。" 
"什么东西?" 
   "一个烟斗。" 
"烟斗?那不是在那门口的地上么?"这位老婆婆耳朵虽聋,眼睛可亮,她好像捉住了我秘密般的指那我放在地上的烟斗:"我说,你先生太糊涂了,烟斗掉在路上,人家门口,怎么说是掉在人家小姐屋里呢?幸亏碰着我老太婆,要是别人,你看,你的话是多么犯忌呀,人家打你耳光,你都没有话说得。"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气一馁,脚一伸,她的门已经碰得关上了。 
我拾起烟斗踱出了这个村庄,踱过了田野,踱过街道,我像失了什么似的,不想会见一个熟人,不想回家,我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天的光阴的。一直到夜,大概是十点钟的时候,我雇了一辆车一直到那个村庄的左近。因为那里的小路不能够通车,所以我必需步行过去。  


到了她的门口,我先敲那个小门,我很怕敲不进去,可是出我意料,没有打一二下,就有人来应门了。 
应门的竟是她,她没有说什么,伴着我一直到她的房里,非常大方的让我坐,说:  
"那末你真的肯当我是你的朋友了。"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想着她是鬼还是人的问题。  
"假如你的感情还不能当我是你的朋友,我望你隔一些时候再来看我。"她也坐下了,说。  
"假如永远改变不了我的感情呢?"  
"那么我只好请你永远不要来看我了。"  
"假如你真是鬼,那么我一定遵从你的意志。"  
"我的确是鬼。"  
"但是白天你的房子并不是坟墓。"  
"啊!"她笑了:"你这样相信你的故事么?鬼的住所一定是坟墓么?"  
"……"  
"那末你白天里是来过了。"她说:"你碰见什么没有?"  
"我碰见一个老婆婆,他告诉我这里并没有你这样的人。"  
"是了。"她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说:"那么你还不相信我是鬼么?"  
"……"我沉默着。  
半晌,她抽着烟,又说:  
"好了,现在我希望你不要再想这些问题,也不要再提起这些问题。我希望我们俩好好地做个真正的朋友,时常谈谈说说不是很好么?"  
"……"我还是沉默着。  
"请你先允许我这个请求。"她说:"那末我们可以谈些快乐的事情。"  
"好的,我允许你。"我低着头说:"但请你告诉我你是没有丈夫的。"  
"没有。"  
"将来呢?"  
"自然永远不会有。"  
"那末我永远可以这样做你的朋友。"  
"自然。"她说:"但是只是朋友。"  
"好的。"  
她忽然伸出手来,我立刻同她握手了。她说:  
"现在起大家再不要自寻苦恼,我们过我们快乐的友谊。"  
"是的,我遵从你。"  
她没有说什么,窗外月色很好,我们大家沉默了。沉默了半晌,她说:  
"那么请你把空气换换吧。"她向钢琴走着:"我来奏一曲琴你听吧。"  
她在奏琴,我站起来到窗口望窗外的月光,我的心不知为什么终是凝结着。  
曲终了,她悄悄的过来,在我的肩右站了一回,最后她说: 
"你怎么不能换去这种自寻苦恼的空气呢?"  
"我已经答应了遵从你的意志,不过这不是立刻可以办到的事,但是我想我就会自然起来的。"  
她忽然对着窗外说:  
"外面月色很好,让我们到草地上去散散步吧。"  
我沉默着,无异议地跟她下楼,从过廊中穿到草地去。  
在草地上走着,我还是同刚才一样迷忽,我脱不下心头的重负。我心里有两种矛盾,一种是我立志要遵守对她的诺言,同她做个永久的朋友,但是我对这友谊还是不能够满足;另外一种是我还不相信她是鬼,可是我又信仰她对我说的事实,因为在事实上看来,她对我一定不是没有一点感情,而且她的确并没有丈夫,那么除了相信她是鬼以外,似乎没有理由可以说明她要同我保持这样的距离。没有这样的感情可以使一男一女维持着友谊的,但是她要样做!这两种矛盾,使我的态度改变不过来,我始终不自然的在沉默之中,只有一二句无关轻重的话,泻在这白凄凄的月色之中。  
最后我们又回到她的房间里了,吃一点茶点,时候已经不早,我忽然有所感触似的,到她书房里,我在假作看书的当儿,把我袋里一只Omega的表偷放在书架上面一本圣经的旁边。  
东方微白的时候,她叫我走,我说: 
"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等候天亮呢?"  
"这因为我是鬼,白天于我是没有缘的。"  
我不再说什么,悄悄地出来;但是我并不回家,又到昨天休息过的茶馆里打个瞌盹,在太阳光照着人世的时候,我又去闯她的门,但是许久没有人开,于是我又去敲那天老婆婆出来的大门。 
许久许久有人来开门了,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仆人,我就说:  
"我想见你们的主人。"  
"我们主人?你见他作什么?你认识他么?"  
"我同她做朋友好久了。"我心里认为她是这屋的主人。  
"那末,我怎么老没有见你过。"  
"对不起,你到里面去替我回一声就是了。"  
于是他进去了,不一会他同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绅士出来。 
"他来看谁的?"老绅士看看我,问他的仆人。  
"他说同你是老朋友。"  
"同我是老朋友?喂,先生,你到底是找谁?"  
"我找住在你们这里的一位小姐。"  
"小姐?我们这里并没有小姐。"  
"实在不瞒你老先生说,她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她就住在这里西面的楼上,而且我楼上也去过,我记得我一只表还忘在那里一只书架的上面。"  
"我们这里实在没有小姐。" 
"那么那西楼到底作什么用呢?"  
"空着。"  
"老先生,请你详详细细告诉我好不好,我决不是坏人,而且同那间房子的小姐是朋友。"  
"的确空着,不过以前是住过一位小姐,现在是死去有两三年了。"  
"她什么病死的呢?"  
"她是肺病死的,颗粒性肺结核,来不及进医院就死了。现在我们把这房子空着,留着,纪念着她。"  
"不过,我实在最近还见过她,她爱穿黑的衣服可是?爱吸—种叫Era香烟可是?"  
"是的,可是这是她生前的嗜好了。" 
"这间房子,老先生,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你要看看?"  
"是的,老先生,我是她的朋友,我记得我是来过的。中间房间很大,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前面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什么都是,可是帐子是白的。"  
"白的?"  
"等她死后,我们怕帐子弄黑,所以才套一个黑套子在那里。那么你一定不是她生前来过的了。"  
"老先生,不要这样细究我,我是她的朋友,这是一句真话,无论是她生前或是死后,我只想到那间楼上去看看。请你允许我吧!"  
这样总算得了他的允许,一同登了楼,门开进去,屋内阴沉沉的,的确好像久久无人似的,但是我将我昨夜以及前些天夜里所坐过,所看过,所用过的种种抚摸了许久许久,我起了难解的惊异。忽然我到了书房里望那红木的书架,用很迫急的调子对那老绅士说:  
"你相信不相信,在那书架上的圣经的旁边有一只表,这只表是我的,后面还刻有我的名字,而且,而且现在还在走。"  
我说得很兴奋,可是老绅士和缓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先生。"  
我把空手给他看了,再伸上去,但是的确没有,我摸了许久,颓丧地把手放下来。  
老先生并不希罕,拍拍我的背说:"你真是太动情了,就算你有表在这里放过,现在也是多年了,锈了,坏了,你看像她这样的人都死了,表还能不停的么?"  
"老先生,请你告诉我,她是你的什么人呢?"  
"总算是我女儿!唉。现在什么都依你,你也看过这房子,我们下去吧!"  
我被邀下楼来,被送出门外,我们间大家都没有说一句话。我怅然不释地回家。  
到下一个所约的夜里,她于我临别时把表交给我说:  
"上次你把表忘在这里了,我替你开着,现在还在走呢!"  
正常的友谊我们从那时开始,虽然我对她的爱恋并不心死,但是我在这样友谊之中,的确已感到非常快乐。这样过了一年,一年中我们没有谈到友谊以外的话。一直到有一夜,不知怎么说起的,我忽然说:  
"鬼,(我现在叫'鬼'字,好像是叫'亲爱的'一样的亲热而自然。)我们的约会可不可以改到白天?"  
"白天?你以为鬼在白天可随便同人交往么?假如你觉得夜里常这样来是辛苦的,那么,你可以一个月或者半个月来一次,再或者是两个月来一次。"  
"不过你晓得我在爱你。"  
"你又说这句话了,这句话总是属于人世的。假如人可以同鬼恋爱,那么也可以同狗同猫恋爱了。"  
"有的,人世间常有这样的事。记得春秋时有卫懿公,不是爱鹤同爱姨太太一样么?"  
"不过这是无意识的,同时是属于精神的。"  
"那么我们的相爱难道一定要……"  
"属于精神来说,我也爱着你,不过既然属于精神,说在嘴里就有点离题了。"  
"但是这些话都空的,爱鹤的人都把鹤像姨太太般坐在车子里满街招摇。"  
"那么你,你知道,这是唯一的人,在我的房里随便的进出。"  
"不过……"我说着就把头向着她的头低下去。她是坐着的,这时候她站起来避开我,她说:  
"用这种行动来表示爱,这实在不是美的举动。你看,"她于是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两只牛两只鸭的接吻,说:"你以为这是美么?"  
我笑了,我说:  
"不过,你知道,在人世中不一定一切都要美。现在我深感到整个的人世间决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令我倾倒的。所以如果无害于你精神与肉体;为什么我们不能结合呢?"  
"这是一个大笑话!"话其实有什么可笑,可是她笑了。于是夜又平淡地过去。我陷于极不自然的情感中回来。  
这不自然的感情使我几天不敢再去看她,我在那时候会见了一些久未会到的亲友们,但是——  
"你瘦了?"朋友好都对我这样说。  
"你枯瘦了!"亲戚们都对我说。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父老们都对我说。  
我想起聊斋上许多人被鬼迷的故事。但是她可没有迷我,而我还是不确信她一定是鬼。我想我的憔悴枯瘦或者只是熬夜的缘故,所以我并不想因此同她断绝友谊,但是我的不自然情感已使我不能有这种友谊,我不得不向她求友谊以上的情爱。  
几次失败以后,我忽然病例了,这病还不十分要紧,但是医生劝我要注意自己。在病中清静的床上想想,觉悟到这样下去终不是办法,除了我同她结合以外,只有完全忘记她。现在前者既然没有希望,那么只有不再去看她了。  
这,事实上我在病后是实行了,可是我的心始终惦念着她。我无法打发我这份情绪,我开始在凡庸的都市里追寻刺激:痛饮,狂舞,豪赌,我把生命就在那些刺激里消耗。  
这样有一月之久,我似乎什么都感到乏味了。我常常想再去看她,但终于抑制下来。可是有一次我在一个酒吧间喝酒,醉得一点不省人事的时候,恍恍忽忽地登上一辆汽车,我想不起我曾否告诉过车夫地址,大概是我下意识在醉中活动指挥了他,他竟将车子径驶到那个村庄的面前。  
我忘了我是怎么跳下车,怎么到她的家门,怎么样敲门的,我只记得我跄踉地跟她登上了楼,在她的房内的沙发上躺下了。  
冷手巾在我的头上,柠檬茶在我唇边,我清醒过来,是她在我旁边,没有说一句话,用一种阴冷而亲切的眼光望着我。我说:  
"我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都是我的不好。"  
"不。"我想支起来说:"是我不好,我是什么都变了。"  
"但是还把我作你的朋友。"她又说:"你还是多躺一回。"  
我感到头晕,依照她下半句的话躺下了,我回答她上半句的话说:"不。为此,我要忘掉你,我堕落了。"  
"那末为什么还来看我呢?"  
"我不知道。"我说:"我醉了,不知道是魔还是神把我指使到这里来。"  
"唉!"一声悠长的叹息以后,她沉默了。 
我在沉默之中享受她对我的看护与友谊,最后我闭着眼睛入睡了。  
不知隔了多少的辰光她叫醒了我,告诉我天已经亮了,她已经为我叫了汽车等在村口,我起来,她用一条纯白的羊毛毡子,披在我的身上,扶我下来,一直送我到村外。  
我上车的时候,她说:  
"烦恼的时候,请带着你的友谊来看我,让我伴你喝酒。"  
这样,我放弃了一切无聊的刺激,我放弃了不去会她的决心,我在无可奈何的情绪之中,将我心底的情爱升华成荒谬的友谊而天天去访她。  
一种新的节目充实了我国抑郁而空虚的情绪,那是对坐在灯下干我们桌上的酒杯。  
日子悄悄地过去了,我除了醉时有一点慰藉以外,整个的心灵像浸在苦液里一般的,没有人知道我心灵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这种蕴积在心中的哀苦,使我性情变成沉默,面孔变成死板。在一切绝望之中,我唯一的希冀是想证明她不是鬼而是人。所以在有一天夜里,我在她房内恣意地饮过了我力量以外的酒量,我整个地失了知觉,在沙发上躺下了,我希望我在阳光中醒来,看她是否还在我的身边。  
但是一觉醒来,窗外的阳光正浓,院里夹竹挑的影子直压在我的身上,有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门外;原来我正躺在自己的寓所,我起来,问寓所的仆人才知道天微明的时候一个穿西装的少年送我到门口的。  
我正在思索那位少年是谁的当儿,仆人拿进了一封浅紫信封的信来。  
封外的字迹使我意识到一定是她写的,我的心突然紧缩了,在我胸中像急于跳到人世般的跳跃。  
我急忙的撕开那信,先入我眼帘的是两张照相,一张是全身,一张是男装的半身。信里写着这样的话:  
"人:为你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我陪你到你的寓所后,就离开这个古旧的寓所了。这一次旅行的地点与时期都没一定,他日或有重会的时候,但是我希望你对我有纯正的友谊。假如你肯听我的劝告,那么也去旅行一次吧,高山会改变你被我狭化了的胸襟,大川会矫正你被我歪曲了的心灵,如果我的友谊于你有用的话,二张古旧的照相你可以带着。再会了,祝你:好。                                 鬼。"  
我读完这封信自然茫然所失了,但是这种完全空虚的心境抬头的时候,使我冷静地分析到她的行动。起初我疑心她是撒谎,她或者还住在那里,后来我觉得这是不会的。那末她为什么要旅行?如她所说的是为我的健康与正当的生活么?是的,但是最究竟的或者还是对自己情感的逃避。这时候使我顿悟到她内心的痛苦是有过于我了。因为我对于自己的爱,可以无底的追求,而她则只能无可奈何的违避,其中痛苦的分量我同她是难以比拟的。我可以对她倾诉,而她则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及,只能幽幽地埋在自己的心中。  
这样想时,我的心开朗了,我对她有一种远超过哀怜自己的同情,虽然空虚,但不再为我的抑郁所缚。我决定接受她信中的劝告,到遥远的山水间去洗濯我自私的俗念。  
二个月的旅行生活的确使我心境开朗安静不少,但我无法停止对她的思念,在湖边山顶静悄悄旅店中,我为她消瘦为她老,为她我失眠到天明,听悠悠的鸡啼,寥远的犬吠,附近的渔舟在小河里滑过,看星星在天河中零落,月儿在树梢上逝去,于是白云在天空中掀起,红霞在山峰间涌出,我对着她的照相,回忆她房内的清谈,对酌,月下的浅步漫行。我后悔我自己意外的贪图与不纯洁的爱欲,最后我情不自禁的滴下我脆弱的泪珠。  
后来我回到了上海,多少次都想去探访她,但是我似乎失去了勇气,因为我私信有一种不可压抑的情热会在她的面前溃决的。  
可是,在我到上海一星期以后,大概是星期日的上午吧,被几个朋友拉到龙华去探桃花。我忽然想到今晚有去探访"鬼"的必要,所以在傍晚他们要回来的时候,我托辞留下了。  
那时候辰光还早,我又回到寺里盘桓,不意出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尼姑从一二丈外走来,她的行动,我似乎熟识似的,引起了我的注意。果然她越走越近了,我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她就是"鬼"!我于是躲在不识的人丛中等她过去,在一丈的距离后追随着她。跟她进了村落,跟她转弯,跟她到了她的门首。正在她开门进去的当儿,我赶上去抢进了门。我说:  
"你怎么在白天里满街去跑去。"  
她吃了一惊,可是随即她就严肃庄重的镇静下来,她平静地上楼,我就跟她上去。她把帽子脱去,可是里面还有一顶紧帽,她走进套间,换了衣裳出来,极其迟缓地问我:  
"你什么时候追随我的?"  
"你没有看见我在许多人中间吗?"  
"鬼是不注意人事的。"她非常迟缓的说,眼睛俯视着地上。  
"今天你必须告诉我你是人。"  
"但是我的确是鬼。"她抬起头来,带着一种无限诚意的眼光来回答我,用这个眼光撒什么谎都会成功,可是这个谎实在太大一点。固然我仍有几分动摇,不过我还是说:  
"我不会相信你的撒谎了。你是人!你起初不让我知道你的家,我以为你的家是坟墓,可是当我发现你的家时,你又叫别人故弄这些虚玄。后来你说白天不能入世,可是今天,你必须承认你是人。至少对我你必须承认,你实在骗我太厉害了。"我那时情感很激昂,话说得很响亮,很急躁。  
她先伏在椅背上哭了,于是她说:  
"为什么你不能原谅我呢?一定要说我是人,一定要把埋在坟墓里的我拉到人世上去,一定要我在这鬼怪离奇的人间做凡人呢?"  
我第一次看见她哭,第一次听见她用这样的口吻——半感伤半愤激的口吻——说话,我感动得跪在她的面前:  
"因为我是凡人,而我爱你。"  
"但是我不想做人。"  
"今天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请你不要感伤;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要把自己算作了鬼,离开了人世而这样地生存呢?"  
"我不想回忆,不想谈。你走出去!以后请不要来扰乱我,这是我的世界,我一个人的世界。"这句话已经没有感伤的成份了。  
"但是,我爱你,我在人世上不知道爱,而现在,世外的你把我弄成疯了。"我说话有点颤动,因为我心在跳。  
她这时突然冷下来,一点愤激的情调都没有了,微微的一笑,笑得比冰还冷,用云一般的风度走到桌边,拿一支烟,并且给我一支:  
"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了。"她替我点了火以后,一口烟喷在我的脸上,她忽然走到窗口去,嘴含着烟,我看见一口烟像灵魂一般的飞出了窗口飞上天去,她的手已经把深厚的窗帘放下来了,于是她又放另外一处,等房间变成了黑漆,她缓缓地在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后面是一盏深黄色的灯,她一回手就发出光来,于是她说:  
"假使我是人,你也应当相信我立刻可以变成鬼,即使是你所想象的鬼。"我看见她手是正掂弄着一把发光的小剑。——这剑我常看见而拿到,往日我只当它是件美术品,今天我才知道它也是凶器。  
"假如环境或人力不许我自己承认为鬼,它可以立刻使我成鬼。人与鬼原只有隔这一点。"她的话非常阴冷犀利,深黄色灯光照着她的脸她的手以及手上的剑,还有是沁人心胸的眼睛,在我的眼前发出逼人的声色,我嘴上的烟不自觉的掉了,神经似乎迷失了,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那里面是包含着巫女的魔术,或者是催眠术的技术的。我眼睛离开她眼睛看到她的脚,我倒在她的脚下,我还想着:"或者她真是鬼,即使是人,至少她有点魔术。"这样大概有一分钟之久,我的意识才比较清楚一点,头脑也比较理智起来。  
"让我们同过去夜里一样,你去坐在那里。把心境按捺得同环境灯光一样静,我们谈些离人世较远的东西吧。"她忽然放下了小剑,平静地说。  
"那么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人世而这样生存?为什么明明是人,而要当作鬼呢?又为什么不允许我来爱你?"这时我已经立起来,把那小剑握在我的手中,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用整个的精神集中在眼睛上来注视她的。她那时的目光避开我了,把头低下去,头发掩去了她的脸,沉静着大概有抽半支烟的工夫。这使我不得不坐在她对面的安乐椅上,但是我的手肘支在膝上,身子倾在前面,眼睛还是注视着她,她与我的距离大概不满二尺,我两手敲弄着这半尺长的小剑,等她的回答。  
"自然我以前也是人,"她说:"而且我是一个最入世的人,还爱过一个比你要入世万倍的人。"  
"那么……?"  
"我们做革命工作,秘密地干,吃过许多许多苦,也走过许多许多路。……"她用很沉闷的调子讲这句话,可是立刻改成了轻快的调子:"人,我倒要知道你到底爱我什么?"  
"爱是直觉的。我只是爱你,说不出理由,我只是偶像地感到你美。 
"你感到我美;那你有没有冷静地分析你自己的感觉?到底我的美在什么地方呢?"  
"我感到你是超人世的,没有烟火气;你动的时候有仙一般的活跃与飘逸,静的时候有佛一般的庄严。"  
"但是假如你所说的是真的,这个超人世的养成我想还是根据最入世的磨练。"  
"……?"我听不懂她的意思。  
"我暗杀人有十八次之多,十三次成功,五次不成功;我从枪林里逃越,车马缝里逃越,轮船上逃越,荒野上逃越,牢狱中逃越。你相信么?这些磨练使你感到我的仙气。"她微笑,是—种讪笑:"但是我的牢狱生活,在潮湿黑暗里的闭目静坐,一次一次,一月一月的,你相信么?这就是造成了我的佛性。"她换了一种口吻又说:  
"你或者不相信,比较不相信我,鬼还要不相信的,我杀过人,而且用这把小剑我杀过三个男的一个女的。"于是隔了一个恐怖的寂静,她又说:  
"后来我亡命在国外,流浪,读书,一连好几年。一直到我回国的时候,才知道我们一同工作的,我所爱的人已经被捕死了。当时我把这悲哀的心消磨在工作上面。"她又换一种口吻说:"但是以后种种,一次次的失败,卖友的卖友,告密的告密,做官的做官,捕的捕,死的死,同侪中只剩我孤苦的一身!我历遍了这人世,尝遍了这人生,认识了这人心。我要做鬼,做鬼。"她兴奋地站起来又坐下,口气又慢下来:  
"但是我不想死,——死会什么都没有,而我可还要冷观这人世的变化,所以我在这里扮演鬼活着。"  
"那么下面住的是你的父母?"  
"不是的。"她突然又变了语气说:"是我爱人的家,他的父母为他的儿子搬到这里来的。他同情他的儿子还同情我,所以我可以像他女儿般的搬住在这里;他们并且还依我的要求,以鬼来待我,而这,现在也习惯了好久,正如他们所说的,这间房子不过是留着已死的女儿一样。……"她又说:  
"现在我在这里又住了不少年了。起初我从来不出去,每天读书过日子,后来我夜里出去走走,再后来我打扮出家人在白天也出来了,我好像在玩世似的。"  
我记不起我听的时候忽涨忽落的心潮,总之在听完后,我好像长期的疯癫症一旦痊愈了一般,好像从数年来迷惑我的迷宫一旦走出了一般。眼前都是光明,浑身都是力气。她那时忽然立起来说:  
"人,现在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要一个人在这世界里,以后我不希望你再来扰我,不希望你再来这里。"她一面说,一面离我远了,我追过去说:  
"但是我爱你,这是真的;我听你的种种,光明成份比我惊奇成份多,这等于你为我思索得一个久未解决的学理上的问题,我心头轻了许多,我满眼是光明,是爱,你是我发光之体,我不要叫你鬼,我要你做人,而我要做你的人。"  
"你要我做人,做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什么样的人都做过了。"她还用冷冰的口气说。可是我,或者因为心头的迷魔已经解除了,我一心是火,一身是热,我疯狂一般地说:  
"做个享乐的人,我要你享受,享受。在这人生里,在这社会中,为它的光明,你的力已经尽了不少,你现在的享受也是应该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听我的话,爱,今朝有酒今朝醉!"架上大概是白兰地吧,我倒了两杯,一杯给了她,我说:"爱,大家尽了这杯,我看重我们这一段人生,这一段爱,我们要努力享受一段的快乐。"  
当她干杯的时候,我的唇已经在她的唇上;一种无比的力与勇气我感到,这个吻到现在还时常在我唇上浮现着。但是就这样一个吻呀。我说:  
"告诉我,你爱我。"  
"或者是的,我想要是不,我的生活不会让你接近的;现在你去,我心灵需要安安静静耽一会。"  
"那末以后怎么样呢?"  
"以后么?你明天晚上来,让我有一点精神同你再谈。"  
我看她把身子斜倚到床上后,我就出来了。  
这一夜又一天的时间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的,我的心与我的四肢,以及我全身的细胞,都没有一分钟安定过。我幻想将来,计划将来,我想到同居,我想到旅行,想到生活,想到久久的以后,茫茫的未来。一到黄昏我就赶去,路上我猜想她今天的态度与打扮,以及说话的语调,我的心好像长了翅膀,时时想飞,好容易熬到了她的家门。  
开门的是位女仆,这是很使我惊疑的,我刚想不问她就跑进去,可是她先开口了:  
"先生,小姐今天一早就出远门了。"  
"谁出远门?"  
"就是小姐,她有信留给你。"  
我心跳得厉害,把信拆开了,可是天色已不能让我看出字迹。等我拿出我抽烟用的打火机来,这才把这封信看了清楚: 
"人:这一段不是人生,是一场梦;梦不能实现,也无需实现,我远行,是为逃避现实,现实不逼我时,我或者再回来,但谁能断定是三年四年。以后我还是过着鬼的日子,希望你好好做人。                              鬼"  
我当时眼前一黑,默然出门,衰颓已极,一心凄凉惆怅,肉体支不住灵魂的重量。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路,我就在那路上晕了过去。  
我好像迷了途,四周是小街店铺,但非常清静,没有人,偶尔有一个人走过,也非常飘渺。我累得筋疲力尽,我知道这就是鬼域,但怎么也寻不出一条路,而且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当我刚想在转角处坐下休息一回时,忽然看见了"她"。我立刻说: 
"你在这里?"  
"我同你说过我是鬼。"  
"那末……"  
"这里没有一条路是通人世的,只有向着天走。"她拉着我像走平地一样的走上天空,没有一句话同我说。一刹时,我忽然感到潮湿,感到冷,呼吸也感到沉重起来,我看她披着黑纱般的衣服,我说:  
"你冷么?"她微笑一下,说:  
"我不,但我知道你是冷的,因为这是露水,人世是已经到了。"  
等我醒转来时,我迷茫已极,发现自己睡在露水堆里,一时几乎想不起一切,好像二三年来的人生都与这个梦绞在一起。我定一定神。这是秋天的光景,有点冷,我无意识地依着相隔好几丈的—盏路灯一盏路灯地走,我不知道那时是什么时辰,是半夜还是三更;总之我当时什么感觉都没有,记得到上海雇到汽车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我在车上什么都不知道,到寓所后就没有说一句话。但我意识到我是病了,沉重地病了,我就进了医院。逗留在远处的家人都赶来看我。  
这一场病不是我自己可以述说的,因为我在起初五个星期之中,几乎完全不省人事,每天说些无稽的梦呓,也许这些梦呓中透露了我心底的秘密,过后大家都来问我的遭遇,我都没有说什么;但是友辈之中都谣说我是失恋的结果。 
十二个星期以后,我方才可以略略起床,开始用饮食代替注射的养料。  
我这时立刻又想念到她,我要出院,要知道她的下落,因此故意佯作快复原的样子支撑起来,但是我竟连半步都不能移动,于是我颓然流泪了,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内心的痛苦,医生以我痊愈的结论来安慰我。但是最后他说我至少需要八个月完全的休养,方才可以出院。于是我的心死了,安静地听凭时间的消逝。 
这样一个月过去了,我已经被允许每天可以同人作二个半钟点谈话。就在那个时期,有一个阳光满窗的早晨,是第一天被允许吃一点易消化的闲食的早晨。我精神非常饱满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看护捧着一束鲜花同一匣糖果进来。  
送我鲜花的人天天都有,但是看护从未告诉我过,我因为入睡的时候很多,所以也从来没有注意过,因为这些人情与恩爱我知道已由我家里为我领受与记忆。那么索性等我完全好的时候再知道吧。可是这一次看护似乎要同我说话似的过来了,她说:  
"徐先生,这个每天送你鲜花的先生,今天还送你一匣糖果。" 
"糖果,他怎么知道我可以吃了呢?"  
"这是他每天在我这里探听的,自从你进医院起,他天天都来探问,天天都带着花来。不瞒你说,他还送我许多东西,……"  
"这位先生姓什么?"  
"他没有告诉过我,叫我也不必告诉你他来看你。"  
"那末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  
"是不是比我稍微矮一点?"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非常漂亮曲面孔与身材?"  
"是的。"  
"是不是有一个挺直的鼻子?"  
"是的。"  
"是不是有一副有光的美眼?是不是一个纯白少血的面庞?"  
"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叫他来看我?"  
"他说不必。他还叫我不必告诉你……"  
"但是你为什么告诉我了?"  
"因为我感到他有点神秘。"看护说话的时候,眼睛充满了好奇与惊慌的神情。  
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位特别请来看护我的私人看护的容貌,她有一个适度的女子身材,大圆的眼睛带着深浓的睫毛,鼻子很玲珑,嘴唇很薄,不够庄严,但十分活泼可爱。我望着她微喟一声就沉默了。  
"徐先生,那末是我报告错了?"  
"没有。"我在沉思之中邈然回答了她,但是接着我说:  
"你明天不要同他说告诉过我,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招呼他。"  
她点点头,这时候我忽然想知道她一点什么似的,同她谈起话来。  
她姓周,今年十八岁,是看护学校刚刚出来的学生,所以薪金不很高,做事自然欠老练;但还活泼,并且有一个无论什么事容易令人原谅她的笑容。  
从这一天以后,我同这看护谈话逐渐多了起来,但是谈谈终又归到这个天天送我花的古怪的青年,她对此似乎也很有兴趣,这在无形之中是比什么都好的安慰了我病中的寂寞。  
日子悄悄的过去,我每天用特别的感情接受,而且时时期望那一束鲜花,周小姐捧进来的时候也特别露着笑容,并且还告诉我这位古怪的青年今天同她说些什么,或者送她一点什么,表示对她诚心看护我的谢意。而且三天两头有糖果,或者是头两天医生允许我可进的补品与食物送来。而这些都是他从周小姐口中探听去的。  


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我很平安。那天是医生允许我吸烟的第一天,当我盥洗完毕,早餐用过后,坐在安乐椅上,正想购买一点什么烟来吸时,我忽然想起Era,同时自然想到了"鬼"。窗外是迷蒙的细雨,我怅惘地望着。这时周小姐带着笑声来了,手里捧着一束鲜花同两匣Era,我一望就知道又是这位古怪的青年送来的。  
周小姐给我一个意会的笑容,她安插好鲜花,把花瓶同Era,一同送在我面前的圆桌上,于是从她内袋里拿出一封信给我,她说:  
"这是他叫我秘密地交给你的。"  
"……"我没有说什么,把信塞在自己的怀里。  
"这封信连我都不能看么?"周小姐似乎在等待我拆开它,看我塞进怀里的时候,她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等我看过再说吧。"  
周小姐走开了,我正想拆信的时候,有别人来看我,这样一直延搁到夜里,我的心负担了一天的不安。  
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人:听见你病倒,我知道那都是我闯的祸。我把远行计划延迟下来,为你祝福。现在你终算快复原了,那末请允许我离开你吧。Era两匣,这是我们都爱吸的纸烟,我们从它会面,再从它分手吧。还有我虽然走了,花铺会将我要送你的鲜花每天送你的。另外是千元支票一张,因为我知道你家里为你医药费有点不乐,所以我留给你。你千万不要为这点介意,我的就是你的。记住:要得医生允许后方才离院。再会,祝你:好好做人。            鬼"  
我读了竟呜咽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那是爱还是感激,我一直惆怅到夜半,服了两片安眠药方才睡去。醒来已是不早,周小姐站在我的桌前,看我醒来了她说:  
"他信里怎么说?今天他的花是别人送来的。"  
"别人送来,你怎么知道是他的?"  
"那是同样的花,还附着一封信给我。"她指指桌上的花说。  
"怎么说呢?"  
"他说非常感谢我对你的厚意,说是他要远行了,每天花铺会照常把花送来,托我亲自转给你。" 
"唔,……"我点点头。  
"那么他给你的信呢?"  
"也是这样说。"  
"那么他告诉你他的地址么?"周小姐密切地问我。  
"没有,他是向来不告诉别人行踪的。"  
"那末,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坐下了。  
"这是一个神秘的孩子!"我惆怅地又滴下泪来,为掩饰这泪,我翻身朝里床去了。等我恢复这份情感的时候,我看周小姐还楞在椅上。  
我很感激周小姐对我的同情,但是我竟忽略了她内心的感情。于是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她时时问我这位神秘青年的音讯。起初我回答她:"没有。"后来我同她说:"他是不会再给我音讯的。"  
在这些日子中,我眈于遐想,说话非常之少,而这位活泼多笑的周小姐也变成缄默而沉闷了。我当时觉得这一定是她小孩的脾气作怪,是我的态度影响了这整个的空气。  
……  
最后,我出院的期限终于到了。周小姐自然也不再聘用。临别的时候她要我的地址,说是她一定要来看我,我因为还没有固定的寓所,所以告诉她一个我预备先去暂住的亲戚家的地址。 
我出院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到"鬼"家去,我那时终在怀疑那三四年的人生是一场春梦。可是什么都同我记忆中一样的存在,青的天,绿的田野,碎石砌成的小路,灰色的房子……我怕敲门时又要遇到什么麻烦了。但幸亏应门的倒是上次交我信的女仆,她很客气,但只告诉我她没有回来。  
一个月以后我又去看她,还是没有回来。那末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回来呢,女仆告诉我没有一定,至少要两个月以后吧。 
于是又隔了两月,但是她还没有回来。我想会会上次遇到过的老先生,但女仆告诉我:老先生老太太都病在那里,不能见客。  
"那末你们有没有写信去通知小姐?"  
"没有,因为没有地址。"女仆诚恳地说:"我们是从来不写信去的。"  
"她难道也没有来信?"我怅惘地问。  
"有的。"女仆也感到怅惘了:"听说她也许要到秋天才来呢。"  
但是秋天到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  
最后一次是四年前的冬天,我到她家时天正下微雪,我几乎不认识她的家门,因为门上新漆了朱红的新漆,应门的是一位壮年农夫,这更使我愕然了。他对我也觉得奇怪,等我问到老夫妇同一位小姐时,他才明白,他说:  
"老夫妇先后去世了,小姐葬好了他们,就把房子什么都卖掉,她自己带了四箱子书就去了。"  
"那末……"  
"现在这主人姓王,我是他的佣人。"  
"我可以求你通报一声,让我见见你们王先生好么?你说我是前房主的亲戚好了。"  
他进去不久,王先生就出来,王先生也是位老年人了,他说的同他佣人所说的一样。我们这才坐下来。我说:  
"王先生,我没有别种用意,只是想打听那位小姐就是,因为我是她们的亲属。我说那卖房子是先生同那位小姐亲自接头的么?"  
"是的,有人介绍,后来她亲自同我接头的。"  
"那么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呢?"  
"啊,很奇怪,几次都是穿黑色的。"  
"她是不是还抽着叫做Era的纸烟?"  
"是的,她抽烟,但不知道她抽的是什么牌子。"他说:"先生,你为什么打听这么详细?"  
"不瞒你说,我这里是再熟不过的,所以我非常关心。那坐西朝东的楼房,是不是有八个窗?窗上是不是都有三层窗帘?左面是间书房,右面是间套间,是不是?家俱都是红木的,靠书房面前有沙发,近套间门前有一架钢琴是不是……?"  
"那是她们小姐的房间,你怎么……"  
"我们是至亲的亲属,我从小就寄养在这里,后来我出门了好几年,回到上海后,也常常来,这些家俱还是我布置的,现在我出门刚回来,那里晓是伯父母都过世了,所以很想打听那位小姐的下落。王先生,你知道她上哪里去吗?"  
"这可不晓得了,可是你……"  
"王先生,请问你现在把那间房作什么用呢?"  
"现在是空着,我的孩子也在外面做事情,大概明年要回来结婚的;这就可以做新房。"  
"现在那房里的家俱是不是都没有改动过?"  
"是的,先生,我想要改动也等明年了。"  
"王先生,我有一件特别的事情求你,实在说,我同这房子有特别的感情,还有巧的是我伯父在世的时候,也曾提起,这见间楼层给我做新房用的。所以我想求你同意,把这几间房间租给我一年,让我住到明年秋天,你们什么时候要用,我就什么时候搬出去好了。" 
"不过……"  
"在王先生方面讲,反正房子空着,我一个人来住,也不会太扰王先生的,万一王先生不相信,我打一个铺保也可以的。"  
"你一个人来往?"  
"王先生,是的,没有别的,完全是我对这房子有特别感情,现在房子属于先生,想来住一回就是,正如一个人要会老朋友一样。"  
这样总算得他允许了,三十元一月的房租,我就搬了进来。所有的家俱我都没有移动。第一天晚饭后我坐在过去常坐的沙发上,开亮那后面黄色的电灯,抽起她送我的Era,我沉入在回忆了。突然有风吹动窗帘,一丝沙沙的声音提醒我夜的寂寞,环境的空虚以及月光的凄凉,我有点寒冷与害怕。就在这时候,一种迟缓的沉重的脚步声突然惊破这宇宙的死静,我惊奇地站起,这不是怕,是一种期待,我的心跳着,静待那脚步声一声声的从楼梯近来。  
但是上来的是王家的女佣,她说:  
"有一位小姐来看你。"  
"是穿黑衣服么?"  
"是的。"  
"那么你快请她上来吧。"  
女佣下去了,我的心跳着,是快乐,感慨,是一种说不出的甜蜜悲哀与热望。我不能安坐,也不能静站,我不知怎么安排我的心,我的五官与我的四肢。  
最后楼梯又响了,我屏息着等待,于是一个黑衣服女子出现了。但是—— 
是周小姐!她虽也曾到我亲戚家来看过我,但是怎么会来这里呢?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问。  
"我从你亲戚家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晚来看我?"  
"我必需来看你。"她脸上是冷冰冰的严肃。  
"为什么呢?"我看她有点可怜,拉她冰冷的手让她坐下。  
"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  
"请你答应我你不告诉别人。"她想哭了。  
"自然,我决不告诉第二个人。"  
"我要知道那个神秘青年的下落。"  
"你爱上了他?"  
"我不知道。"她大圆的眼睛含着泪水:"但是我为他失眠为他苦。"  
"唉……!"我也有点泫然,把头低下了,想找一句适当的话同他说,但竟寻不出一个字。最后我抬起头来说: 
"他说过爱你么?"  
"没有。"她浓黑的睫毛挂着泪珠:"但是我竟被他的视线与声音迷惑了。"  
"但是,"我非常坚决而冷静地说:"我可以告诉你的是……"  
"是什么?"  
"你不许告诉第二个人。"我严肃地说。  
"决不。请你相信我。"她满脸是纯洁。  
"真的?"  
"我可以发誓。"她眼也不眨地说。于是我用死板而迟缓的口吻告诉她:  
"他是一个女子。"  
"女子?"她惊奇了:"徐先生,你一定骗我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  
"为安慰我凄苦的心境。"  
"……"我沉默了,想再找一句可以使她相信的话给她,但是竟会没有。  
"女子,不管是女子还是男子,这个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想会见他,永远同他在一起,陪伴着他,看护着他。"她纯洁而认真地说。 
"但是她不知去向了。"  
"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么?"  
"我比你还想知道她的下落。"  
"你?"  
"自然,她是女子,我为她才有这场大病的。"  
"那末我们永不能会见他了。"这时她好像已经相信了我的话。  
"是的。"我说:"但是万一我会见了她,一定来叫你。万一你会见了,也一定偷偷地通知我,偷偷地,要不让她知道来通知我。"  
"这自然。"她又说:"但是现在我们没有办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我冷静地说:"希望你忘记她,你年青,你有你的工作与前途。……"  
"……"她沉默了,低下头,用一块白色的手绢揩她的眼泪。  
月光更深的照进来,沙发后黄色的灯光显得更弱了,她的面目特别惨白,这使我在想象中把她看成了"鬼",我有点迷忽,有点醉,有点不能矜持自己的感情。于是我站起来开亮顶上的电灯,房间于是放满了光明,我拉起她说:  
"现在让我伴你回去吧。"  
她默默地起来,同我一同下楼,出门,转了几个弯,到了村口,在月光下默默地走着,田野中有点微风,路上没有一个人,她似乎非常哀颓地靠着我。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什么,一直到有汽车可雇的地方,我雇了一辆送她上车,看它去远了,我自己也雇了一辆回来。  
这样我就静住在那里每天想象过去"鬼"在这个楼上的生活。我回忆过去,幻想将来,真不知道做了多少梦。  
一年容易,等秋天到的时候,王先生留我吃过他少爷的喜酒再走,但是我忍不住心头的悲凉,我送了一笔礼就搬走了。 
去年冬天我是在上海过的。直到现在我总禁不住自己,三天两头到山西路的那家烟店去,可是结果我总是一个人吸着纸烟踯躅到斜土路去,到天亮方才回来。可是我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勇气去访会王先生他们,去访会我的故居。  
现在是冬,去年冬天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五年前的冬天我也记得清清楚楚,……冬天是重来了,冬天的邂逅是不会再来的。我总在想念她,我无时不在关念她的一切。但是天,在这茫茫的人世间,我到哪里可以再会她一面呢?      
 (《鬼恋》,三思楼月书之一,上海西风书屋一九四六年出版) 

2012年10月23日

遇到了一个问题:你是女权主义者吗?即你承认接受男女平等吗?这个啊,呃……看在我这么平静的外表上,只能这样回答:表面上是接受,内心里是过不去的。

实话,我表面上接受女性的任何举止,并礼貌待之,但内心是绝对大男人的。

男的做事情,一帮女的在旁边叽叽喳喳;表面:无表情,视若无睹。内心:只想过去扇她们一嘴巴,说:贱货,吵什么吵,一边去。
男的谈事情,女的插嘴;表面:跳过,继续交谈。内心:大老爷们说话插什么嘴,滚。
女的在我面前哈哈大笑,嘴张得比河马都大;表面:无表情。内心:骚,臊,青楼姑娘都比你懂笑不露齿。
很多……

总之,思想相当国粹。女的就应该在家洗衣做饭带孩子,见着男人就得低头安静。见识短别出声,有见识也不能张口就说。敢在家里搓麻将,明天就回娘家住去。敢让男人做家务,明天就休了你。

这辈子就是娶日本妹的命了。

2012年10月21日

对周末的理解等于:呆在宿舍连续上两天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在这种下脚地都找不着的学校,不是去教室跟几十个人挤,就是在宿舍里憋屈。

老破电脑一台,钛金狗眼从早上九点睁开到晚上九点不用眨半下,网络是个好东西啊,虽然上久了只剩寂寞,但寂寞之余也接触了不少现实生活中没什么可能的东西。比如,冷门书,小众图,老电影,还有美女。网络老淫民当久了,也有点生活劳动经验,一般讲来,头像与长相成反比,签名与智商成正比,空间内容整洁度直接反应行为举止习性,几乎二十四小时在线,斗地主跟偷菜玩得比抠脚大叔等级还高的就更恐怖了,内在不行外在不幸的同时还泥马的不化妆,一副通宵打麻将的紫青脸,需趁对方露出真面目之前火速关屏幕。倘若不幸看到则需洗眼睛尔后戒网三年接受每天观看三小时鬼片的心理强化治疗,方可治好颤抖战栗的小心灵。

救赎也不是没有,如果只愿意相信假象不要真相,漂亮妹子还是挺多的,比现实世界高出几个数量级,间接映射美图秀秀的市场份额。白骨精确实是诱惑人,网上的假美女看多了,关上电脑出街就彻底专心看路了,敢情我的小清新菜都只存在于网上,现实中只剩傻妞肥婆女博士。

发觉自己很晚发育,初中时女孩们发育得青春骚动时我还在玩泥巴呢,高中时舍友骚得见着女的就发春时我狗血的居然在迷电脑。到大学才突然发现我是男的,还是个闷骚类型,抓紧的老来疯一把,趁变大叔前赶个时髦。

心好累,感觉已经太监了。

2012年10月19日


前几日在网上回帖,回答楼主提问,我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瞎扯一番,最后得出一结论是:生活中无论发生了什么都要赶紧发微博。本来是企图骗楼主的,后来发现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的这理论绕进去了。

所以昨天翻书堆翻出了一张纸,上面有书法真迹!



应该是去年写的,平日里没觉得自己字写得这样,实在是美翻了。别人管我现在的字叫鬼画符,我倒是很理解,并不反驳。因为多数人从小的认知便是,字写清楚了等于好字,就像大多数人认同古典画风而不接受现代风格那样自然。以前我也这样认为,可能是后来越长大越"扭曲"的缘故,经常看到一幅乱七八糟的色彩油画,发自内心的感叹真美。

2012年10月16日

两件事:

平日里表现都很冷漠很不关心,今天厚脸皮了一把,下午上完课心血来潮,踩着单车跑去做了件很"调情"的事,却由于没有骗人经验,实在"忍俊不禁",演砸了,搞得一晚上不安宁。

早上有课,下午有课,晚上还有课。被课上的不成人形了,精神状态也属于过劳型人格崩溃边缘,所以要跑步。我的看法是这叫以毒攻毒,别人却泼我冷水说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企图跑残疾了获得逃课的正当理由。跑步前换衣服,脱光了才发现昨天把两星期积累下来的衣服全泡桶里了,虽说跑到后程又热又累,基本都是舞男脱衣,戴着副眼睛却光个膀子挺着大白嫩胸满世界招摇,全然不知什么叫有辱斯文的低俗行为艺术。但,在跑步之前我是还没有丧失人文理性光辉的,所以,既然没衣服,就不跑了吧。

实验与老师

大一到现在,做过的实验多到记不清,有的小清新有的特恶心。

大学物理实验,碰到的是位后更年期老师,岁数据推算不小于四十岁,因我看过其写的文革时才教的简化不像样,跟日文似的汉字。眼睛尖,声音更尖,说点不恭敬的话,我觉得她像一只母鸡(不属于侮辱,纯粹视觉感觉)。说话很不客气,男女通骂,操作慢一步也会被骂的狗血淋头,虽说我这人脸皮够厚,被骂一顿也嬉皮笑脸,但真心是怕吵,怕女人大声叫嚷,可能是我妈留给的心理阴影。第一次被骂是第一节课,纯属无辜,她应该是想来个下马威的,刚好站我身后,我这人细致,想撕张实验纸都得对齐了撕,接着被瞧见了,窦娥冤的历史就改写了。倒数第二次是因我懒得写而连续三份实验报告没交,当时全班都怕她,没几个敢这样现行的。最后一次则是操作考试了,还好心灵手巧,过了,领旨受恩告退。

高频电子实验,尽管我完全不懂原理,但操作起来就是那么喜欢,身心投入。三次实验不多却挺难,经常陷入胶着状态。老师是个北方大姐,看着该有五十了,说话洪亮豪爽,爱笑。实验做到一半经常推倒重来,舍友都当甩手掌柜在后头站着看,老师过来就一句:"纠结啊"。我有一"童年阴影",认真得心无旁骛就很容易无意识跪地上,下巴顶在桌缘,伸手捣鼓仪器。(初中前爱捣鼓,家里桌子又矮了点,蹲累了就跪,经常一跪从上午到傍晚。)北方大姐一看我这架势特乐,"嬉皮笑脸"就过来了。被老师叫起后过没多久,有时候一着急又跪下了,反反复复,最后一次连续跪了快半小时,实验快做完,她又过来笑我:你起来,受不起你那么大礼。登记分数,得了个优秀,虽然不懂原理,但实验结果很好。

做我们专业相关的实验,经常要用示波器看波形,今天我倒真是在实验室看到"波形"了(丝毫没有不尊敬的意思,纯属写日记,不是自得其意),老师坐着低着头跟人说事,领口宽了点,我又刚好过去签到。然后就看到在游泳馆里见怪不怪的半边胸加半边罩了。对于我这种"经常借着找文艺照的借口,事观秽照之实"的"网络老淫民",这几乎跟看天上浮云一般平凡无奇,但应了那句老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男人这种东西真是"淫贱不能移"。瞬间联想起高一时的生物老师,近距离在我眼前九十度大弯腰爬后排同学桌子上解答问题,毛衣下面一件薄衫您都不穿,领口大得我能把头伸进去,吓得当年真纯洁的我都傻了,大脑都停止保存画面了。这事从高一到大三没对任何人说过。唉,遗失的青春记忆又被翻起。

2012年10月11日

老的真快,以前闭上眼心里就能憋上一堆骚动,恨不得赶紧写下来这些"绝版文字"来恶心自己。现在日子越过越真实,越过越没想法,该叫平平淡淡才是真。

残喘的依旧在残喘,积极分子依旧很挣得你死我活,过惯了离群的生活也足够讨厌并接受被人干扰,真的接受。

天地之间每个人似乎都有定位,我就是一个活在人群之外的人,没办法。不要笑我无知,不要笑我自绝人事,因我没笑过任何他人。

懒得再去理谁谁谁了,父母师长这些能够约束人的社会关系,没能约束住我,但愿我也一辈子不受捆绑,这个世界自以为是的人太多,并没什么,不要互相侵犯就好了。

2012年10月8日

节前舍友因"出言不慎",道出请客豪言,本是可忽略牛皮,却被我们反复提起,抬架子上下不来,今天只得率我们下馆子打火锅去。

吃得差不多时本该是停下筷子喝着小酒盯着周围妹子,眼神与精神上猥琐一番的。但不论平日多风度翩翩,温静甜美的人,到了饭桌,拿起筷子满嘴油腥时都是破了相的不雅,怪不得电影里的漂亮人物都不怎么吃饭,食饱思淫欲,酒后吐黄言,没妹子看,就侃妹子,骨子里一俗人,小清新是装的。上学期看阿郎的故事,我评价女主:张艾嘉真有女人味。舍友当场吐槽我的审美观,之后这学期开学,在一起上课的隔壁班上有个的卷发女生,便调侃其为我的艾嘉。我也乐得承认,谁能没点被人八卦的破事呢,酒足饭饱的。艾嘉,没错,我的艾嘉,谁都别想抢。喽啰起哄下,我还真有当真的感觉,借着一点小破酒,有耍嘴皮流氓的倾向,眉飞凤舞,还好当时舍友没给拍照,否则定然会看着自己照片骂"你这畜生"。

白富美谁不喜欢呢,瘦腿酥胸谁不受诱惑呢?然对比起优雅气质,富美皆可抛啊你若不离不弃,我便生死相依。当然白肤不能抛,哈哈。

2012年10月6日

对于身边同龄人十有八九都是"共青团团员"这一事实,我有时候不得不发出一番感叹。记得每次班里登记团员时,都会很尴尬地面对别人的目光,如同在说自己虽然是男的但没有小鸡鸡那般。还记得初中时老师在黑板上写着的入团名额,供远大于求——就剩下我在内的几个没觉悟的不入。后来别人说是老师逼的自己入的,我突然觉得当年那个班主任真理解我,想来是他们也讨厌这些。

从小到大这么"顽固分子",原因之一是我看到血红色的旗帜和镰刀锤子马克思毛泽东这类东西,会有发自内心的害怕,甚至小红花红领巾。小学二年级教室墙上的红花榜上我的都是蓝色,四五年级因为隔三差五的不戴红领巾,被老师叫到隔壁办公室竹鞭子打手背,真是很强烈的童年阴影。不知现在的小学教育是否还是这样变态,这种心理环境,虽然未知未觉,却是注入了血里的会伴随一生。

怪不得如今这么喜欢猫,因为这是很容易被实施暴力的动物,我发自内心的想呵护它们。